天色晦暗,无星无月,风声啸啸,暴雨如注。
云巧端了一盆银丝碳,轻手轻脚进入内室,将碳盆放在拔步床三尺处。
一起身,冷气嗖嗖,云巧拉了拉肩膀披着的外衫,三两步到支摘窗前,窗缝摸了摸,确定窗户闭合。
暴雨打在支摘窗上,像是一颗颗黄豆大小的石子砸在床上,落在地下,雨哗啦啦得响,树影摇曳,沙沙作响。
云巧搓了搓手,嘴里哈出的气是白雾,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云巧蹑手蹑脚走到床前,撩开床幔,想为沈筠曦掖掖锦被,却看到沈筠曦沈筠曦双目睁着双目。
“姑娘,可是奴婢吵醒了你?”
云巧忙小声问道。
沈筠曦目光从帐开的事情,她非要秉着一口气,就是不愿意主动和萧钧煜提及这个话题。
其实,她怎么会没提?
她被曝未婚先育时,主动致信萧钧煜相见,她当面恳求萧钧煜娶她,质问萧钧煜自己怀了孩子怎么嫁给别人,这难道不是说?
在东宫时,萧钧煜和她道孙霞薇是他的救命之恩,要娶孙霞薇为侧妃,她气得和萧钧煜甩脸色,怒问萧钧煜“同样是救命之恩,难道太子殿下的命还有三六九等之分?”,这难道不算说?
她还要怎么说!
她以为萧钧煜知道的。
日后的相处中,她如何启唇,与萧钧煜反复提及救命之恩和如何救他的细节?
难以启齿的不是未婚先育或是舍了清白救了萧钧煜,其实也不是挟恩图报,而是,她的自尊,她舍不下脸,反复得挟恩图报啊……
所以,一切是她自愿的,她咎由自取。
而萧钧煜贵为一国储君,克己复礼,端方矜持,皎皎若明月高悬,讷于言敏于行。
上世,即使萧钧煜为她偷偷画了几百幅的肖像画,将象征大盛皇后身份的手镯亲自给她戴上,不顾满朝文武阻拦、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得筹备迎娶她的太子妃大典,却自始至终,没有亲口对她说一句“喜欢”。
所以,她死后,萧钧煜痛不欲生,也是咎由自取。
“都是咎由自取。”
沈筠曦的声音如诉如泣,密睫挂着圆润的泪珠,神色有些恍惚。
……
沈府门外,檐角挂着的八角灯早已被风吹灭,灯笼在雨幕中不停得摇摆。
萧钧煜一袭雪白锦袍在白茫茫的雨雾中如同鬼魅,他伫立在门檐下,脊背一如既往的笔直如青松。
冷风卷着黄豆大小的暴雨砸在他面上,他眼睛眨也没眨,只定定得望着漆黑如墨的门扉。
福明面色惨白陪着萧钧煜站立在门前,凝视萧钧煜郎艳独绝却薄唇发白的唇瓣,眼里通红,吸了吸鼻子,不敢劝,只将伞朝萧钧煜尽数倾斜。
可惜,暴雨如注,伞是个摆设。
轰隆隆,电闪雷鸣,挟雨倾盆。
萧钧煜倏得抬眸朝西侧院的方向看了眼,目光担忧,拳头慢慢握紧。
吱呀一声,门突然从内被打开。
福明眼睛一亮,不待萧钧煜开口,便抢先扬声问:“可是沈姑娘答应了?”
沈父身披一件靛青羽绉面雪白狐狸皮的鹤氅,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萧钧煜,朝萧钧煜躬身行礼:
淡声劝道:“太子殿下,请回吧。”
萧钧煜凤眸中的亮光猝然暗下,他长睫颤了下,没有应沈父的话,只轻声道:
“曦曦怕冷,别忘给她加床被子。”
话音未落,天空一道闪电,雷声轰轰,萧钧煜眸子一暗,朝沈筠曦住的方向眺望一眼,抿了抿唇,嘱托道:
“她怕雷,伯父记得让丫鬟给她房中点上蜡烛。”
上一世,每逢大雨,沈筠曦便整个人抱住萧钧煜,手脚都蜷缩在萧钧煜怀中。
春夏秋冬,沈筠曦都手脚冰凉,萧钧煜便会为她暖手暖脚,毫不在乎自己金尊玉贵的太子身份,将沈筠曦的手和脚放在自己的心窝。
等沈筠曦身上暖和,昏昏欲睡之时,萧钧煜会从后揽住沈筠曦,将沈筠曦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两个人如同两个相叠的汤匙,交颈相卧。
沈父一对炯炯有神的虎目溢出一丝动容,怔了一瞬,目光凝在萧钧煜轻薄贴身湿漉漉的锦袍上,思忖一瞬,再次劝,这次声音里多了一分温度:
“草民都省得,不劳太子殿下挂念,太子殿下天寒雨冷,请回吧。”
萧钧煜如悬崖峭壁栉风沐雨的青松,面如沉水,纹丝不动。
沈父摇了摇头,低低叹了一声,转身慢慢阖上了大门。
萧钧煜抬眸朝西眺望,天幕晦暗,骤雨密如断了线的珍珠,眼前白茫茫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眸光却不由得柔和。
幽邃如潭的瞳底晕着深情缱绻。
……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沈府之外,下至平民百姓,上至九五之尊,无数人都难以入眠。
皇宫,谨身殿,灯火通明,皇上怒不可遏甩了手中的折子:
“太子当真如此说?”
殿中跪着几个锦衣卫,低垂着脑袋,顿首:“臣不敢撒谎。”
“好啊,好啊,果真是朕的好儿子。”
皇上气得面红耳赤,又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却最后什么都没说,摆了摆手。
锦衣卫低着头倒退着步子出门,小心翼翼将谨身殿的殿门关上。
厚重的朱门关上,书房内兀得安静下来,只雨下模模糊糊的哗哗雨声。
皇上站起身步至一面墙前,抬手,指尖轻轻摩挲面上挂着的姝色婉约的美人。
“清儿,皇儿把你都搬出来了求朕,朕便依了他。”
皇上知道萧钧煜站在沈父门口求婚时,怒不可遏,直接让锦衣卫去抓萧钧煜。
“你不知道,从你过世,皇儿便有些和朕离心,他怨朕三妻四妾,没有为你空置后宫,使你郁郁,这是皇儿从小到大,第一次求朕。”
画中的美人一袭大红色金线纹绣凤凰于飞的皇后宫装,风髻雾鬓,发髻上珠钗含翠,翠彩发蛾眉,明明巍峨肃穆的妆容,却掩不住她颜如渥丹、皎若秋月。
她美得纯然天成、芙蓉出水,耀如春华,却周身气质温婉。
仅仅一幅画,面上的浅笑便让人如沐春风,正是萧钧煜的母亲,武皇后。
皇上声音有些落寞,睇了一眼画像,小声嗫嚅道:
“清儿你理解朕的,对不对?那时边境未平,朝中动荡,朕需要平衡……”
武皇后双目澄澈,素齿朱唇,静静与皇上对视,皇上又忙垂下眼睛,似是不敢直视,咽了咽喉结,哑声道:
“你若还在,就好了。”
低低长叹,回荡在偌大的书房。
皇上眼眸潮热,飞快得拭去,朝上眨了眨眼睛,方抬手继续轻轻抚摸画像,动作珍之若重,面上深情如许。
半响,殿中还是传来一声沙哑的沉声:
“对不起,是朕对不起你。朕也对不起皇儿。”
……
雨一直再下,让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日光斗转,换了一天。
沈筠曦起床时,眼睛还微微有些红,云巧听见声音带着侍奉的丫鬟鱼贯而入。
“他离开了吗?”
沈筠曦擦了擦面颊,撂下帕子,看了眼窗外哗啦啦的雨幕,柔声问。
“姑娘是说太子殿下吗?”南晴听见声音抱着衣服转身,同沈筠曦脆生生道。
沈筠曦没说话,南晴浑不在意,为沈筠曦更衣,嘴巴不停:
“姑娘,昨夜滂沱大雨,冷得奴婢夜里打颤盖了两床被子,太子殿下竟只着一袭薄袍,在咱府门口站了一夜,听门房说,太子殿下竟然现在还在府外站着,昨夜还嘱托给您加床被子。”
沈筠曦眉睫突然颤了一下,贝齿不着痕迹咬住了樱唇。
南晴心大,没有云巧的细致,此时她正弯腰为沈筠曦系襦裙的系带,压根没注意到沈筠曦的异样。
“姑娘,奴婢以前觉得太子殿下不懂情爱和情趣,不适合姑娘,奴婢现在觉得奴婢兴许看错了。”
“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能为姑娘抛下身份,不顾他人指指点点,雨中立了一夜求婚,为姑娘荡平谣言,很深情。对了,姑娘,现在酒肆茶馆,都传您,兰心蕙质,高风亮节。姑娘,奴婢觉得如今的太子殿下您日后嫁过去,他也定然会爱您、宠您、纵您,定不会让您受委屈。”
昨日,云巧陪着沈筠曦,听到了沈筠曦与萧钧煜前世的故事,南晴却什么都不知晓,所以,南晴仅从一个寻常人的角度看待问题。
南晴以前为沈筠曦捣鼓出择夫婿的一百条原则,今早,南晴心血来潮,自己对照着一百条详细数,竟然发现以前样样不行的太子殿下萧钧煜,如今竟意外契合沈筠曦的择婿标准!
“姑娘,您真不同意太子殿下的求婚吗?”
南晴为沈筠曦整理裙摆,抬眸睇了一眼沈筠曦,目光灼灼笑着问道。
一抬眼,南晴突然慌了神,颤声问:
“姑娘,你怎么哭了?”
只见沈筠曦泪珠簌簌而落,贝齿在樱唇咬出了一个浅浅的血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