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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寒冬的风似一把凛冽的刀, 刮得人肌肤生疼。

年父这一生可以说是活在大众眼里的成功人士, 但走时也没那么隆重。墓地是年安临时给他买的, 也许对方生前觉得死亡距离他很遥远, 所以活着的房产购置了不少,死后的却一个都没。

两个儿子,一个在狱中蹲着,年安自然得出面替他料理后事, 许是年父突然的离世给年太太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打击, 以至于这个过程里,她都没再多看年安一眼,寒冬里,穿着一身黑纱裙, 站在风中显得有些萧索。她独自站在旁边, 偶尔呆若木鸡,偶尔又突然崩溃大哭,体面与精致在这天被彻底撕扯裂开, 半点不剩。

而作为前妻的蔡女士这天也来走了个过场。

生时再多的怨与恨,在另一方离开于世的那刻, 便彻底恩缘了断,这便是生死。蔡女士将带来祭奠的花放在墓碑前,重重叹了口气。

她没有久留, 便转身走向年安, 见他面色似乎没有大变化, 就是眼中的光褪去不少, 心疼地叹息一声:“今晚回家吗?”

年安游离的眼神重新聚焦,冲蔡女士露出一抹浅笑:“好。”

蔡女士说:“我最近跟邻居学了一道菜,叫可乐鸡翅,你来给我尝尝我做的味如何。”

年安故意调笑道:“那我待会得上趟药店备盒肠胃药才行。”

蔡女士被他逗笑,不满地拍了拍他胳膊,又叹气说:“这世界啊,果然世事无常。”

年安眸色一暗:“所以您要不早点退休好了,反正我们又不缺那点钱。”

蔡女士一愣,继而听出年安话里的意思,眼睛发涩,心中万般思绪翻涌,最终张开手,重重拥住这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有余的儿子。

她哑然道:“我好着呢。”

年安怔了怔,伸出手在蔡女士背上拍了拍,几天来眼中的漂浮不定在这一刻,终于慢慢归位,逐渐定神。

蔡女士是请了半天假赶来的,眼下人也见了,礼也行了,她身份尴尬,点到为止,留久了反而会惹上舆论。年安便想着开车送她,结果还没踏出墓园,远远就见宓时晏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面色严峻,神色里透着一丝冷意。

“先别出去。”宓时晏突然说。

年安困惑道:“怎么了?”

宓时晏说:“外边出了点事,记者堵了个水泄不通,我带你从后门走。”

他话虽没说完整,但年安也猜出外头记者是来堵他的。可他如今又不是什么明星,更非整天抛头露面,如今死了爹,堵他做什么?

年安眉头正拧在一起思考时,蔡女士突然冲宓时晏疑惑道:“咦,你怎么在这?”

宓时晏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前丈母娘正站在旁边呢,顿时方才还严肃的表情立刻局促起来,他眨眨眼,小声地喊了声:“妈。”

年安:“……”

蔡女士:“……”

蔡女士万万没想到,她在年安结婚时从未听宓时晏喊过她一声妈,居然在年安离婚后,倒是受了这么个尊称,顿时浑身不自在,一阵细细的鸡皮疙瘩沿着尾椎攀爬而上。

“你们这是……怎么个情况?不是离婚了吗?”蔡女士眼睛在两人之间飘来飘去,愣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还叫我……叫我妈呢?”

宓时晏身体更僵了,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傻站着和蔡女士大眼瞪小眼,半晌才瞄了眼年安,颇有些委屈。

年安却根本不看他,而是若有所思道:“是啊,你该改口了,以后可别叫错,我们已经离婚了。”

宓时晏:“……”

他正欲说些什么,手机铃声倏地响起,接起后脸色一变,没有再多言一个字,拉住年安和蔡女士二人,快步朝着后门而去,年安正要开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时,突然发现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均是集体投来目光,有些晦暗,有些意味深长,但无一不带着恶意。

年安目光快速在在场所有人身上一扫而过,最终停在年太太身上,她已经不再哭了,而是被人搀扶着站在年父的墓碑旁边,一双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和蔡女士,随着离开的脚步而转移。

年安从她眼中感觉到一丝近乎疯狂的恶意——她在瞪着他们。

一上车,刚刚关上门,年安就接到了秘书的电话:“公司门口都被新闻记者堵住了,您待会来的话千万别走正门。”

年安眉头皱成一团:“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秘书一怔:“您还没看网上的消息吗?”

年安这些天不断奔波料理后事,工作都是晚上回家腾出空处理的,自然没时间上网。秘书为了解释现状,给他发了一条新闻链接。点开界面,最顶上的阅读量就已经高达六位数,标题是一串长句——年氏父子恩怨已久,将亲弟弟送进牢狱中后,顺利夺得财产赶走父亲,又在医院公然殴打女人?!

光从这一长串的标题里,便能看出年安这是被塑造了一个冷血冷情、狠心手辣的形象,年安眸色晦暗,滑着屏幕往下翻,结果发现下边放了不少照片,有前些天在医院手术室门口,与蔡女士对峙的照片,这拍照的人明显是挑好时机的,年太太攻击他的时候不拍,独独留了一张年安被激怒动手时的照片。

不仅如此,再下方还有先前在公安局里年安揍年函的照片,并且这篇报道摒弃了事实真相,反而扯出一些所谓的‘豪门恩怨兄弟争夺财产’的话,来掩盖了事实真相。

看这类新闻的人,真正在意事实真相的大多是少数,更多人只是图个乐子。网络就像一面能够照出恶的镜子,占着谁也不认识我的保护罩,毫不留情的往外释放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恶意,不断攻击,抒发着心中那点狰狞又卑鄙的小九九。

“出什么事了吗?”蔡女士不安地问。

年安摇摇头,锁了屏幕冲他露出安心的笑容:“没什么,公司那边出了点小问题,我得回去处理,晚上可能吃不了你的可乐鸡翅大作了。”

登上话题遭人攻击的只有年安一个,蔡女士并没有被暴露在公众目光之下,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亲生母亲是蔡女士,因此暂且可以放心对方不会陷入困扰之中。

年安把她送到医院门口后,便要离开,然而蔡女士依然不放心地看他:“有事就说,别勉强自己。”

年安心里一暖,笑道:“好。”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年安脸色毫无破绽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眼中仅剩冰冷。

宓时晏担忧地看着他:“别担心,那篇报道的网站老板我认识,已经让他们尽快删除了……”他凑过去看了眼年安的手机,话音一顿,语调立马变得冷漠且严肃的对前头开车的秘书喝道,“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有删?”

秘书说:“那边说在处理了……”

宓时晏心中一股火冉冉升起,愠怒道:“继续催!”

年安无声地翻着手机,正仔仔细细看方才那篇报道,手机突然被人夺去,宓时晏靠过来,搂住他,“别看了,都是瞎写的,那群无良记者和小编为了博热度什么都编的出来。”

年安睫毛颤了颤,忽然说:“你怎么知道都是瞎编的?”

宓时晏说:“我当然知道,里面没有半个字是真的。”

年安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也许他也有写的对的地方,比如我的确是想抢家产,为此不惜还利用了你——”

“够了!”宓时晏一把夺走年安手里的烟,“你别胡说八道,报导我一个字都不会信,你这番话,我也一个字都不会信。”

年安这才抬头深深看了宓时晏一眼,片刻,他也不抢那根烟,而是从善如流地拿出烟盒,准备再抽一支,结果这次整个烟盒都被夺走。

“对身体不好,别抽了。”宓时晏边说着,便从口袋里翻出一根棒棒糖,仔细地给年安拆了糖纸,塞进他手里,“吃这个,解解馋吧。”

年安拿着棒棒糖沉默片刻,忽然弯起嘴角,放进了嘴里,甜腻的味道暂时缓解了他心下的烦躁,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放松了身体。

“我知道是谁发的。”

宓时晏顿了顿:“……年太太吗?”

年安嗯了一声,“十有八九是她了。但应该不是她出的主意。”说着,他取下棒棒糖,砸吧了下嘴巴,掀起眼皮看着宓时晏略显不解的目光,眯起眼睛继续解释,“我虽然对她了解不深,但我知道,这个女人见识短,眼界窄,凭她的智商,根本想不出这种让我在我、咳咳、我爸葬礼当天企图让我身败名裂。”

宓时晏瞳孔微微一缩:“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利用她?”

年安冷笑道:“还不确定是谁,年氏本身就元气大伤过,现在才半年时间,还没彻底完全稳固,而我现在身为年氏的掌控人,这桩事情爆出来,如果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走了半年前的老路,那么到时候,最有利的人会是谁?”

商场瞬息万变,从来不缺虎视眈眈的人,年安假若一个不好,踩了坑,万劫不复,最有利的不会是年太太这位自己已逝父亲的后妻,更不会是在监狱里蹲着的年函,而是那些妄图从年氏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的竞争对手们。

秘书又传来消息说公司门口已经闹起来了,保安虽然勉强挡住,但却无权赶走周围蹲着驻足的人,这群人与其说是媒体,不如说更像请来闹事的群众演员,指不定后门也被人盯梢在内,还是先不来好点。

年安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公司,转而回了家。

他一向注重个人隐私,所以这边还没有被那群记者知道,年安下车准备上楼时,发现宓时晏竟然也跟了上来。

“你干什么?”

宓时晏说的一本正经:“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我又死不了。”年安哭笑不得。

宓时晏立时皱眉佯怒:“不许胡说八道!”

年安嘴角轻轻挑了挑,按下电梯按钮:“行了,我真没事,这里的地址我从来没在任何地方对外公开过——记得让你那位秘书把嘴巴封牢了,我暂时不想搬家——那群记者追不到这儿来的,处理的顺利,今晚热度应该就能下去了。”

宓时晏还想说什么时,电话响起,他微微皱起眉头,应了声好,年安见他有工作要忙,便又让他回去,正好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他见年安进去,也连忙下意识跟了进去。

宓时晏先一步说:“我送你上去就走。”

年安别无他法,只好按了楼层。

电梯里很安静,年安情绪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宓时晏悄悄关注他侧脸,没看出什么悲痛来,但那颗心始终七上八下的——年安总是给自己包裹了一层名叫游刃有余的皮面,仿佛什么事都惊扰不起他的情绪,总是冷静而寡淡。

这层包装太过完美,宓时晏还没练成年安专属火眼金睛,没办法透过表象看本质,只能尽量的猜测着对方此时的真实感情。

年安被盯了一路,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问他:“看够了没?”

宓时晏正出神,闻言下意识回了句:“没有。”

年安:“……”现在出息了,脸皮长厚到偷看被发现也不会红耳朵了。

宓时晏却反问:“你真的没事了?”

年安“嗯?”了一声:“那新闻还影响不到我。”作为曾经活在真正聚焦灯下,天天被无数媒体镜头甚至私生饭盯梢,胡编乱造甚至被莫须有黑料的人,这点事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

“不是这个,”宓时晏话语吞吐,“你……难受别憋着。”

年安这才明白,他是问年父的事情,一声没事即将脱口而出时,却又撞进了宓时晏近乎小心翼翼的眼睛,他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把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我出生时他就和我妈关系不好,后来外面有人就越来越不上心,我妈走后,我小学就开始住校,每周放学我都是自己回家,一年到头见不了两面,这辈子喊‘爸’的次数,恐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有没有他这个父亲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关系,反正活着也跟没了差不多——所以说我要是特别难过,那也太虚伪了。”

但要说一点感情都没也不可能,年安到底没办法做到这么冷血,上辈子他死的时候年父身体还硬朗的不得了,这辈子荣华富贵都有了,却早早就离世。

惆怅是真,对命运的世事无常也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忽然,年安的手被人重重握住,上面的热度将他微凉的手指都暖和起来,年安一愣,不由抬头看他,宓时晏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手指从指缝挤了进去,紧紧扣住。

年安手下意识挣动两下,却被宓时晏抓得更紧:“你……”

宓时晏:“嗯?”

年安略一犹豫,还是别过视线:“没事。”

这声没事如同水滴落地,涌上心头的所有话都被重新咽了回去,那点想要说出的话,彻彻底底砸落回了心房,变成暗潮,等待汹涌。

等年安踏出电梯后,宓时晏才回过神,他也想跟出来,却被年安一手按住肩膀,“回去吧,作为总裁你得以身作则,不能带头旷工,造成不良影响我可不想替你背锅。”

说着,他要收回手,不料宓时晏却突然反手拽住他的胳膊,上半身不怕死的凑出电梯门之外,仿佛蓄谋已久地对准年安的双唇,在上面用力亲了口,速度很快,便宜却没少占,不知道从哪里学来,居然还不忘伸出舌头从唇缝里钻进去,飞快扫荡了一番,沾了一嘴草莓棒棒糖的甜腻,才噙着一抹得意之色,耳朵微微发红地退开。

“有事给我打电话,不许抽烟。”说着宓时晏不忘从口袋里掏出方才从年安那儿抢走的半包烟,“棒棒糖我放你口袋里,想抽烟的时候吃一根,我下班了就过来。”

等年安回过神的时候,面前的电梯已经砰的一声,合并的只剩下一条缝。

他在原地足足愣了半晌才回过神,下意识舔了舔唇,宓时晏的味道和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上面,年安垂着眼睛细细品了片刻,没忍住扬起了嘴角。

那个被他亲一下就脸红皮燥眼神飘忽的毛头小子,竟也学会了偷袭。

难得。

接下来一段时间,不少人陆陆续续给年安打电话,慰问他,让他别被网上的事情影响了,尤其欧卯,一副担心他想不开的模样,啰嗦了一大堆后又给他发了一堆冷笑话,好不好笑年安不知道,但心情慢慢好起来是真。

秘书一路小心翼翼地赶过来,将年安让她调查的东西以及需要处理的工作一并送过来后,窗外的景色已经慢慢被笼罩成橘红色。

年安皱着眉头看着手里关于那家网站的资料,发现这家网站在一周前被人收购,原先的老板早就走了,经过一个下午的发酵,如今那篇报道的阅读量已经达到了七位数,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不排除有水军在搞鬼,但不得不否认,热度越来越高,关注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也是事实。

“一周前就被收购……”年安忽然想到方才在车里,宓时晏说的,这家网站的老板他认识,顿时心下漫起不祥的预感,“那收购方是谁?”

秘书咽了咽口水,神色颇有些犹豫,但在年安的注视下,还是定神道:“是宓氏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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