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雁晚秋来找我,说要去张叔家看小猫。
张叔家的大黄狗自产后便得了精心的照料,天天由张婶操刀喂下奶汤,伙食也是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因此小崽们各个膘肥体壮,长得飞快。
大白、二白喝了狗奶,又与狗兄弟们混迹一处,久而久之也得了狗的习性,一有人来看它们,它们就和别的小土狗一道凑到狗窝边上,摇着尾巴仰着头,粗看根本看不出这是两只小白猫。
“棉棉,它们长大了会去哪里啊?”雁晚秋半弯着腰,指尖怜爱地抚着小猫的脑袋。
“长大?你是指它们断奶后吗?”既然救下了,再让它们去做小野猫也不太好,“它们这么可爱,会很快被人领养吧?我到时问问孙蕊,她朋友多,周围应该会有想养猫的。”
雁晚秋若有所思:“那它们会被分开吗?它们从小就在一起,分开了不会害怕吗?”
哪怕她是个小天才,也避免不了生出这样孩子气的忧虑啊。
如果我说“它们长大了就不记得彼此了”或者“猫有非常强的领地意识,并不会感到孤独”,以她的智商想来很快就能理解,我也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完美解答这个问题。
人就是这样一点点得知世界的真相进而长大的,这无可厚非,但我还是想要尽可能地保留她这一点天真的孩子气。
我蹲下身,摸摸她的小脑袋:“我会尽量让它们两个不分开的,这样它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太好了!”雁晚秋脸上绽出笑容,好像终于放下了一件心事,专心和小猫小狗玩了起来。
送雁晚秋到家门口,雁空山来开了门,小女孩进去了,我却还站在门外。
“不进来吗?”雁空山把着门道。
这样的邀请很难让人拒绝,但我还是抵住了诱惑。
“明天我爸要来,我今晚要早点睡…”
他拖长了音“哦”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背着手,绞着手指,内心纠结。其实我爸要来只是托辞,想看他头我爸来了。
我一看时间,早上八点,这也太早了。
我简直是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的,匆匆洗漱一番跑到楼下,客厅里安安静静的,我爸和阿公正在院子里喝茶。
再次冲进洗手间检查了一番仪容,头发没翘,衣服没皱,完美。
我有些忐忑地走到院子里,对着桌边坐姿笔挺的中年人叫了声:“爸爸。”
我爸虽然四十多岁,但可能工作强度大的原因,人到中年也不见发福,仍旧身形清癯,瞧着甚至有些单薄。
我妈以前说过,她当初就是年少不懂事,沉迷于我爸这股文人的气质,才会傻乎乎被他骗到手。后来她认清了事实,发现我爸除了长得好看可以说一无是处,但也悔之晚矣,不能退货了。
我已有两年没见过他,他面容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好像更不苟言笑了。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指着桌上的包子油条道:“我买了些早饭,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我忙坐下了,拿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
一顿早饭,大多是阿公和我爸在说话,说得也都是邻里间的一些趣事,什么姑婆家的安安到现在还活蹦乱跳啊,刘叔家的儿子十八岁就要当爹啦,张叔成功举办今年的止雨祭大游行棉棉还当了天女呢…
“棉棉?天女?”我爸声音诧异,我喝着眼前豆花,脸都要埋进去了。
阿公绘声绘色把前因后果给我爸说了,完了还介绍了下神将是隔壁的新邻居,南普街开书店那个。
“我记得,他有个残疾女儿。”我爸道。
“对对,就是他。”阿公不遗余力地赞美雁空山,说他热心肠,总是帮他们修电闸,雁晚秋也很可爱,一口一个“茶叶蛋阿公”叫得他心都化了。
阿公说到电闸,我也想起来要把这事和我爸说一说。
“房子电路老化太厉害了,总是跳闸,还很危险。可以的话,最好尽快整修一下。”
我爸还没说什么,阿公连连摆手:“不用不用,都老房子了修什么嘛,浪费钱。你去上学了就我一个人住,我省着点用,不会跳闸的啦。”
这是省着点用就能解决的事吗?
“不行啊,万一出意外着火了怎么办?”我不认同道,“你不要想着省钱嘛,该修总是要修的。”
“不用不用,这样挺好的。”他又装没听到。
我蹙起眉,还要再劝:“你…”
“好了,我知道了。”我爸出声拍板,“过两天就让人来把线路全换了。”
阿公还在念叨着费钱云云,又问到时候家里整修他和我要住去哪儿。
我爸道:“住我那边吧,我那里有地方。”
一听要住去我爸那里,我和阿公都沉默了,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开始婉拒。
“不了不了,我住你那里不方便的。我跟你习惯也不一样,容易引发矛盾。”阿公直摇头。
“我也不用了,我还要打工,暂时走不了的。”我道。
“你打工?”我爸打量我一番,“在哪里?打什么工?”
我指了指旁边的房子,据实以告:“在书店打工。”顺便假借打工的名义追老板。
阿公和我都不太想搬去我爸那里住,他也不好勉强,最后只得先将这事放下。
吃过午饭后,由我爸开车,我们三人一道去包包山祭拜了下阿婆。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我发现我爸在面对阿婆的墓碑时,头:“你就是怕触景生情。”
但爸爸摇摇头,并不承认。
我看着他头我要去旅游了,有十天不能卖茶叶蛋的小牌牌。”
他翻箱倒柜,没有找到笔,念叨着明早一定记得去买,这才回房关门睡觉。
阿公是真的在把卖茶叶蛋当做一项事业来经营,旅游还不忘记请假,称得上敬业了。
本来阿公是有再清出一间房给我爸睡的,但我爸可能是想和我培养父子感情,没睡,硬是要同我挤在一处。
所幸我那间屋我一直嫌热,没睡床,都是地上铺席子睡的,他要睡,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就行。
老实说我有点紧张,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和他睡一个屋子。
睡前我走到窗边拉上窗帘,不经意间往隔壁院子瞟了眼,本来也就是随便一看,没想到还真瞧见了雁空山在外头抽烟。
他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头看来。
我和他一上一下地对视着。他缓缓朝我吐了口烟,距离这样远,我应该闻不到什么味道,但我还是像受到了冲击一般,鼻腔到咽喉都开始发痒,仿佛要呛咳起来。
我捏着窗帘,冲他做了“晚安”的口型,之后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分明,拉上窗帘斩断了纠缠在一起的视线。
熄灯后,我闭上眼,就着蝉鸣努力入睡。
“棉棉,恭喜你考到理想的大学。”
我于黑暗中睁开眼,不知道还能怎么回,只好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过了会儿,我爸不再出声,我刚想闭上眼接着酝酿睡意,他又开口了。
“棉棉,你恨爸爸吗?”
这下我真是彻底睡不着了。
我恨他吗?
其实我没什么感觉。他很少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我可能对他有过失望,但恨?那必须要有浓烈的情感做依托,我对他没有多爱,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
我静了片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你记得我的生日吗?”
“你记得,我十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进了医院吗?”
“你记得我送你的第一张父亲节贺卡上写了什么吗?”
我爸那边就像被我震慑到了,瞬间没了声音。
我等了会儿,见他没有继续的意思,心里叹了口气,再次闭上了眼。
他或许耿耿于怀,但一切已经过去,再耿耿于怀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