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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缘(一)

天边黑影一坠而下,惊飞雀鸟无数。

木质巨鸢烧净了最后一点灵石,便如断线风筝一般打了个旋,栽进树林里。幸而坐在上面的人早有预料,打了个滚坐起来,未曾伤到分毫。

摔下来的是个娇小少女,轻薄道袍已微微散乱,她忍痛爬起来,定住眸思忖片刻,弃了身后已化为青烟的巨鸢,和装在巨鸢上的全部行李,在林中摸黑疾走。

铅色的浓云低垂,从四穹盖下来。朔风猛刮过树杈,一阵折断的响动,仿佛野兽的嗥叫。

这一路枝枝杈杈快速后退,风动松尖,四面无人。

紧绷,慌乱,喘息,深一脚浅一脚。

四面忽而由晦转明,照亮她那一对发丝乱飞的双髻,徐千屿警觉地望天。

浓云缓缓散开一个缺口,透出一缕惨白日光。

那是修仙人恶战的灵气残留,在空中形成了经久不散的漩涡,如老天睁开一只死气沉沉的眼睛,转动眼珠,从天上冷冰冰地注视着她。

纵然徐千屿一向骄狂,看到此处,也觉得心虚一瞬,恰逢她正提着裙子过河,一脚踩在石头缝隙,气力不支,连人带剑扑倒在溪水中,将水花溅出老高。

冰凉的溪水同脸上身上的热气对撞,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徐千屿的睫毛颤了两颤,睁开眼,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一张面无人色的脸倒映水中。散落的发丝卷曲着黏在脸庞上,唇边、脸颊满是斑驳的血渍,混杂着汗水、灰尘,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唯一双黢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

徐千屿盯着水中人看了片刻,难以容忍自己的狼狈,不顾伤口刺痛,鞠起水洗脸。揉了两把,才使这张脸大致现出本来的模样。

十七岁的少女,额心有一点赤红朱砂,不是点上去的,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使这张脸凭空生出股端丽的意味;一双眼睛阔而明亮,睫毛长而浓密,悬着的水珠正从上面滴落下来。

这双眼睛如长在男子脸上,有个俗名叫做“照桃花”,但在姑娘家的一张娃娃脸上,不免有些过于生猛了。像是某种奢华易碎的宝珠,倨傲闪光,叫人难以亲近。

然而右边脸蛋上,却有几点肿起的指印。她皮肤薄,因而分外惹眼。

徐千屿抬袖擦脸时候不慎碰到伤处,倒吸一口冷气,小心摸了摸,皱起眉,觉得烦。

纵然她这些年嘴欠、手欠、连眼神都欠,多的是人看她不顺眼,但一仗着师兄沈溯微在前,二仗着自身修为高,到底没有被人打过脸。

——打她的这个人,正是她师兄沈溯微。

她出来之前,点了迷幻香暗算师兄,怕师兄有后手,还提前在他茶里下了药,然后趁他无力反抗,伸手便从他怀里摸走了她要的东西。

那承装魔骨的盒子,据蓬莱仙宗上下所知,保存在流英阁内,等待着其他宗门的长老前来观瞻。

但是架不住徐千屿脑瓜聪明。

她知道,以师尊徐冰来的多诈性子,如此惹人忌讳的东西,不大可能堂而皇之昭告天下,而从来都是交给最妥帖的人。

她的计划临时起意,原本漏洞百出,偏巧沈溯微刚从妖域回来,身上伤未好全;师门上下也没想到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敢贴身抢沈溯微的东西,竟叫她一举成功。

沈溯微自然也没想到。

他纯属阴沟翻船。

道袍委地时,他回了一点力气,本可以掐她脖子,或者击她的命脉,她做好了准备,谁知他只是尽力伸出手,在她翻箱倒柜时触到了她的袖子,然后猛然收紧,将她一把拽到面前,脆生生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不含丝毫内力,意外地没有打折她的脖子,只拍在面皮上,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叫她瘫坐在地上,半晌没回过味来,心内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

“要脸么。”

直到她清晰地听到了这三字,这才震惊地抬起头来。

师兄并未看她。他双目紧闭,面无表情,嘴唇微微抿着。那一双如蝶翅般优美的弧度下方,有睫毛的阴影落下来。

有种看不见的寥落杀气,在整个室内冲撞,逼得室内的纱帐都翻滚而起,配合着外面电闪雷鸣。

方才打了她的手蜷在袖子里,从衣袖的弧度看出,他捏紧了指节,用力得微微颤抖,是在忍耐。

沈溯微为人处世清冷克制,处处留有分寸,颇有君子之风,多数时间,甚至是漠然的:与他无干的事情,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徐千屿从没见过他言行刻薄,又何况如此失态。

眼下的场景是像做梦似的暗沉,混乱,光怪陆离,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打人——打的就是她。

看他气成这样,徐千屿心内惶恐。但合该如此:因为她这么做,属实是坑惨了师兄。沈溯微很少办砸事情,这次若丢了魔骨,师尊一定会要他好看。

然而,在这等威压之下,她亦恍惚明白,她所做的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打一开始就注定与过去的日子相诀了。

这么一想,她恶向胆边生,伸手便往沈溯微怀里的储物囊内探去,沈溯微对她不设封印,故而她一路上畅通无阻。

那盒子落在地上,里面的一截不起眼的焦黑之物落在一边,惊恐之中,徐千屿俯身摸索,在室内的忽明忽暗中将它捡拾在手中。

“徐千屿。”然而沈溯微的声音又迎头砸下来,既轻又寒凉,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便也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地任她翻捡。

徐千屿抬头时,他的眼睛豁然睁开,如此美丽的一双眼睛,有一种过分的洁净:黑的如乌玉,白的如冰雪。倒映着森严规矩,大道无情。视之如被冰冻三尺,“你出了这个门,便是叛出师门。下次见面,我会杀你。”

徐千屿手一抖。

大约这就是正道对邪道的震慑,师兄不抵抗了,她却手抖得东西都拿不住。

她曾在背地里听到大师兄二师兄嚼舌根,说三师兄沈溯微是师门的剑,师尊的狗。做他的师妹八年,已知道他感情淡漠,或有感情,但也事事以师门清誉为先。如今她有辱师门,便知道他说到做到,不会留情。

就连看她的眼神,也切换得如此之快。

心里有一瞬间的酸楚。

然而,她却心想,此时厌恶她的人,还少么?

——半中央进了蓬莱的小师妹陆呦,就像一面镜子。她见了旁人怎么待陆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世上,可能从来没有一个真心在乎她的人。

这口气出不来,她疑问,失态,反复横跳,做跳梁小丑,已经难受得太久了。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回到了她身上。

哪怕是杀她之前的仇恨目光,也使她有一种久违的,爽快的感觉。

“叛就叛呗。”她终于成功地在冷汗的滑腻中抓起魔骨,丢下这句混不吝的话,头也不回地破窗而出。

……

从蓬莱出来,一路向北,已一天一夜,身体的疲乏磨去了她所有的情绪。这一跤摔下去,是再跑不动了。幸而已经到了无妄崖范围内,她猜想谢妄真就藏匿在附近,只是需要找一找。

四面非常安静。徐千屿取了些水解渴。又扯下一块衬裙布料,拾起自己那把染了血的细窄长剑“败雪”擦拭。却也不敢全然放松警惕,而是藉由剑面的反射注意身后的情形。

说什么来什么。

剑面上光影一晃,少女卷翘的睫毛在眼梢一扫,人已经闻风而动,瞬间闪出几尺开外。

一只森白的骨手,原本是照着她后脑壳疾抓来,叫徐千屿反应极快地剑刃格在半空。五个白骨指被狠撞了一下,竟毫发无损,五指活动一下,咔嚓一声捏住剑刃。

“剑是好剑,可惜带了个‘败’字,多少晦气。”

剑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下一压,徐千屿被迫直面来人。黑纱斗笠之下一幅森白的骷髅。追兵是乃蓬莱戒律堂的长老花青伞,是罕见的以妖入道。

她长相骇人,吐出的却是妖娆女声:“以前只知道你任性骄狂,倒没看出你有这等胆子,竟敢盗走魔骨,戕害同门,怎么看,怎么让人刮目相看啊。”

戒律堂的人一向善寻踪追捕,他们追上来了,旁人也便不远了。

徐千屿心知不好,一面打量她,一面盼望能拖上片刻,或许藏匿在某个草丛的谢妄真能听到响动看到她,他一定会聪明配合,这样她就算死,也不算是枉死。

“怎么是你?”

“不然你期望是谁?等你师兄?”花青伞笑道,“那要多谢你的迷幻香了。你沈师兄叫你暗算,这会儿还在境中没醒,白小师妹在照顾他。你得庆幸是我,不然,你以为你还能留个全尸?

这倒是真的,徐千屿想。走的时候,师兄放过话的。

不知道被生人结果,和被熟人了断,哪个更好受些。

——算了,何必想这些晦气事。

这片刻,上天雷霆大怒,将花青伞斗笠黑纱吹开,两只黑洞洞的骷髅眼,深不见底,一道闪电劈开浓云,更照得面前黑影如鬼魅一般,五指幻化成影,忽远忽近。徐千屿步步后退。

花青伞知道她心慌。她的剑不慢,慌张时候尤见本事,果然是沈三师兄一脉相承的君子剑法,漂亮得很,叫白骨爪打碎了首尾招式,仍如流光照雪。

然而森白骨指越来越快,如新枝迸发,指上生刺,刺上又生刺,转瞬间连成了棘条,将她剑刃卷住,往旁边一甩,力道极大,直接将她连人带剑勾进了水泊里。

徐千屿只觉得面上一热,随即是刺痛。

“让我瞧瞧。”花青伞素来残忍喜欢玩笑。见那少女半截鬓发削散下来,看不清面目,黑红的血从捂着脸的指缝里流出来,便格格笑道,“呀,真美,这小脸怕是不能恢复如初了。”

“怎么,一次假成婚而已,把你脑子成坏了,还真当自己是师叔的新娘子,胳膊肘要往外拐?”

徐千屿身着雪白道袍,梳着两髻,发髻上还有没来得及摘下来的春桃花,一边两朵,怎么看怎么是个略带骄矜的姑娘,此时抬眼,看向对方的眼神,方显出些狠毒戾气。

她腰间冷不丁如飞絮般旋出七张符纸,划出几根金线,直冲花青伞轰来,这便是要同归于尽了。

岂料花青伞右手竖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左手一拢一抓,便将几张符纸尽数收于掌中,飞快地以指在上面写写画画,又张开手猛地一推。

漂浮在空中的符纸瞬间化成个青紫色的火球,徐千屿倒退不及,瞬间被热浪掀翻出去,“哗啦”一声摔进不远处的溪流内。

“老娘可是符修出身,让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婊.子长长见识。”

花青伞踏水而来,明知徐千屿不过是个筑基弟子,哪里打得过她一个百十年方成的元君修为?能抵抗这么久已经够令人惊讶,方才那一下,她浑身几百根骨头也碎掉了大半,怕只有痛哭流涕的份,语气便也和缓下来:

“不怪你。女大思春。只不过,为了男人折了自己一身修为,到底是没出息。你若是想让我看得起你,便将功折罪,交出魔骨,跟我回戒律堂去,我赏你个全尸。”

她一步一步走到徐千屿面前。

放狠话是放狠话,她本意是不想杀徐千屿的,除非她太不识抬举。

“你……”徐千屿脸色惨白,眸光涣散地看着她,忽而眼神一转,看向她身后,“师叔?”

花青伞迅速回头,身后只有浓云急雨,待到明白自己被小小伎俩耍了,怒不可遏,“你!”

只是这一回眸功夫,水泊里那如断线木偶的小小的影子挣扎着翻过了身,连爬带游,落了鞋子,又逃出去好几尺。

花青伞追到跟前,看一眼水中融开的浅红里,飘着一朵枯萎的桃花,又瞧前方那以诡异姿态爬行的背影,有些讶异。

恋爱脑也见过不少,这么硬气的头回。

偏偏是个恋爱脑……真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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