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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家家雨(4)

*

汪盐从上幼儿园起, 暑假都一直被父母安置在乡下。

那时候妈妈要上班,爸爸还要读书写论文。七岁的猫猫不懂,爸爸怎么还和她一样也要上学的。大人不是不要上学的嘛。

那一年, 夏天特别热。也特别邪门,乡下地方,两个村上溺死了好几个孩子。陈茵听着乡下的风言风语,恨不得连夜把女儿接回来。

汪敏行宽慰妻子, 哪一年都有这种新闻。未成年意外死亡的“儿媳妇闲话,说盐盐腿上蚊子咬几个包,你妈妈都要怪乡下不好的主。

快快上来, 听到没有啊!跟没长耳朵一样啊。

河边石板墩子上, 盐盐和张途途把那篮子哗啦提上来, 一条鱼都没有。

她刚要撇嘴的, 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的动静往汪家门楼去, 领头的人问嫂子好, 春来在家吗?

汪盐寻着动静上岸来,也喊张途途上来,让他不要一个人在河边。

爷爷这里,每年暑假都有好多人上门来看头疼脑热。那时候的医疗服务还没有那么正规全面,乡下赤脚医生的诊所也是被周遭人认可也需求的。

况且汪医生中西医都通,他父亲传下来的创伤药更是治好了好些人的流脓剐肉的伤口。

孙开祥抱着刚认回来半年的孙儿,襟前襟后都淌汗淌得潮透了。托孤般的愁容与口吻,问老汪,这脚该怎么好,施惠犟得不肯在医院啊,他老这么动着不肯配合,我真的怕他废了……

汪春来把那纱布揭开来,坐在孙开祥腿上的孙施惠,七岁而已的孩子,恁是一声不吭。

那伤口血肉模糊的,炎症没除,甚至肿得老高,血是血,水是水。

好在没伤到筋骨,但这外伤不好好养,保不齐会往里头烂。施惠死活不肯植皮,不肯待在医院。孙开祥也多少有点舍不得在孩子身上取组织,又说,那吊针的头子,你根本看不住他,扎一回拔一回。

汪春来医者父母心,说三天,三天在他这里消炎加清创。如果不见回头的效果,你坚决别耽误,去医院植皮。再笑话老友,哪能由个孩子说了算的!

汪春来手捉住施惠的脚,臭小子别着劲,汪春来就狠狠在他脚踝处敲了下,孙施惠这才哇呀呀叫出来。

那牵连皮肉的疼,光看着就触目惊心,他再那么叫唤出来。

吓得边上的汪盐咬自己的指头,然后躲得远远的。

伤在脚上,又是个孩子。说不让他动,他自己都不能保证。汪春来知道孙家这半生不熟的孩子难教难养,也索性叫老友就把孩子放在这几天罢,他也好帮忙看着,别来来回回搬动了。

一天三顿,汪家管给他吃。汪盐记得,孙施惠来的头一天晚上,奶奶惦记着不能吃发物,不能吃带酱油的东西。只给他下了碗丝瓜鸡蛋汤的挂面,让施惠今天艰苦些,明天去买筒骨给他熬汤喝。

孙施惠先是在那不合群地坐着,伤了的脚被汪春来叮嘱搁在一张竹凳上,架得高高的。

那碗原本麻油喷香的丝瓜蛋汤面,宽汤少面的,很有胃口的。

被他熬得全浑了汤。

要是盐盐这么糟蹋粮食,奶奶早教训了。没辙,别人家的孩子,还是有钱人家的。奶奶叹一口气,要盐盐去把那碗面收掉吧,等他饿了再说。

汪盐走过去,隔着一道纱门跟房里孤寂沉默的人说话,看在他伤得那么重的份上,“你快吃吧,爷爷说,不吃更没营养好伤口。”

再等了一刻钟,汪盐进去,给他点蚊香,再把风扇调大一档,准备把那碗早已冷透了也坨得没汤的面端走时,椅子上的人有反应了。他抢回那碗面,不是吃,而是扒。

就这么扒到了嘴里,咽下去了。

临睡前,汪盐还给他拿了几个山楂糖球,是爷爷给她买的,她把上头最大的两颗送给了孙施惠。

第二天,孙施惠在门楼里清创加打消炎点滴。汪盐在边上画画,东南风吹得门楼过道里,酣畅也鼓燥的热。隔壁家的途途再来找猫猫去张鱼,猫猫说今天不去了,她要途途就在这里玩。

途途把手里的饼干匀给猫猫吃,顺便给生病的那个谁一个。

结果,施惠把人家的饼干扔到地上。

汪盐捡起来去喂鸡了,回来要途途别招惹施惠,他脚疼。

途途问猫猫,他是谁呀?

猫猫:他是我的朋友呀。

下午,奶奶给他们炒蛋炒饭吃。额外还一人配一碗骨头汤。

汪盐为了配合孙施惠,搬张长凳在他们之间,他两个碗,她也是。

看到施惠拿不锈钢的勺子挖饭吃,她乖巧地问他,“好吃吗?”

施惠不说话,汪盐手里啃着的一个大骨头,不设防掉回汤里,溅得他半边脸的汤。

汪盐却笑坏了。

奶奶在一边呵斥他们,吃饭的时候不准笑,会呛到的。

第三天,换药的时候,孙施惠已经能跳房子般地格几步了。孙开祥愁容舒展,想接他回去养的时候,他只说不想回去。

于是孙家大礼小礼地往汪家搬了不少,由着施惠在这里养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汪家猫猫全程陪着施惠玩,陪他解闷,陪他看动画片,陪他下棋、解鲁班锁。看蚂蚁搬家,知道了蚯蚓断成两半还能活,以及爷爷奶奶房里,半夜飞进来一只蝙蝠,汪盐吓得一夜没睡,溜到孙施惠房间里。

他质问她,你跑别人房间里干什么。

汪盐:这本来就是我的房间。

再有,汪盐有什么好吃的也都分施惠一半。孙家送的那些吃食,她也哄他,你不吃我也不敢吃呀。

汪盐就是那时候第一次吃到三文鱼的。

油煎的三文鱼,她可以自个吃一盘。

之后的很多年,孙施惠都记得她这个癖好。

一周后,施惠的脚伤算是稳定下来。汪春来说,伤口是没什么大碍了,但到底缺了一块肉,愈合了也是一块很难看的疤。

孙开祥依旧宽慰,说个小子,有个疤在脚上算个什么。再千恩万谢地感谢老友和猫猫,说不是他们,施惠不会这么定当地把伤养好。

那天,直到孙家的车走,后座上的小孩也没好言语地跟汪家人说再见。

只把他这几天一直玩的鲁班锁从车窗,伸手递出来,要爷爷还给……汪家人。

*

二十年,放在唇齿上念出来,总是短得不能再短的。

可是汪盐再看到这个伤口,久到像她前世的记忆。

明明不是她的,她却记得清清楚楚。记得这伤口当初豁皮烂肉的样子,如今,它早已愈合。

留着处难以除去的疤痕,难看也丑陋。在他光鲜的最低处,轻易不示人。

床上的人把散乱的两份协议重新整理出来,铺在被面上,要孙施惠去拿笔来,“还有,”她知道他有人名章,她见过他签公司的账目核准时都是签字加用人名章的。

“用你的人名章,给我盖骑缝。”

既然是白纸黑字的协议,她就要一板一眼地来。

床边的人听了她的话不响应,汪盐干脆自己下来,去翻她包里携带的签字笔。当着孙施惠的面利落地签好她的两个楷体的名字。

再把协议书塞到他手里,强调她的要求,签名盖骑缝。

孙施惠把两份协议信手搁在床头柜上,随即往他地板上的铺盖上一躺,睡觉的架势也是耍赖,“人名章在公司。”

汪盐比他大度,“好。我不急。我也信施惠少爷的征信,跑什么,也不会跟我跑火车的。”

一八几的个头,往地上一趟,很难忽略不计。汪盐从他铺盖这里再回床上时,气不过,干脆踩着他的小腿骨爬上去。

地上的人,两手交叠枕在脑后,吭半声,依旧躺着,幽幽声音浮上来,“你想我死早点说。”

汪盐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床话。

孙施惠再次轻声跟她说对不起,又怪这被子未免也太矜贵了些。“压根不能碰。”

汪盐适时的沉默,孙施惠打量她侧脸,揣度着开了口,他为他情急莽撞把被子掀掉地上道歉,“……谁让你不答应我的。”

汪盐低眉顺目了会儿,闻言他这一句,偏头过来,成年人的会意,委婉也直白。

她迎面对视着孙施惠的目光,亦如这些年他们清清白白的来往,“我有权不答应,任何时候。”

听清她这一句,孙施惠浑身的逆鳞却顿时收敛了。

明明,他要的就是她委实的点头。

话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孙施惠良久的沉默,不禁让汪盐回过些神,她刚才说什么了,氛围又怪怪的了。

床上窝了两床抖散的被子,看起来一团糟,汪盐想做点什么来破了这该死的氛围。她赶孙施惠起来,要把这两床被子重新叠好。

有人从善如流,灰溜溜从床畔起开。站在床尾,双手抱臂靠在一根床柱上,看她叠被子,三两下的工夫,他和她说话,“晚上你说哪道汤好喝的,我也饿了,我叫齐阿姨去热些,好不好?”

“我说的是我妈爱喝,不是我。”汪盐把两床被子叠好,再压回它们原先的位置。

床尾的人看她动作,然后莫名了然地一声长哦。“哦……,我以为你也爱喝。”

汪盐不理他,重新爬到床上。

想起什么,把床头柜抽屉里那块表翻出来,扔给他,说他任性自己剪的,自己去想办法吧。

孙施惠压根不往那块表上看,只怪汪盐不承情,“那不然呢,怎么办,我剪你头发?你保证你不鸡猫子鬼叫?”

他再和汪盐解释来的赵先生是什么人。他在谈一个文创地产项目,重中之重就是一处民间博物馆,赵先生就是这位藏主。对方所有的藏品都在s城乡下的宅子里。

而举家却在国外定居,这回筹办这个民间博物馆,倒惹起一顿乡愁来。

赵先生听说施惠今日结婚,凭着同乡的便利,夜里也摸过来了。怪施惠结婚这么大的事也不给他寄张请柬。

顺带着,连贺礼也送过来了。

汪盐听后,嘴上说着,“这些生意经你不必跟我说。”然而,心里还是客观的。她很知道这些打开门做生意,避无可避的人情世故。有些事情,总是不能由着自己独立狭小的性子。

譬如孙家,结婚这种事情,宴席摆酒还真是不能免。

孙施惠纠正汪盐,“这不是生意经,这是我的脚程。你总不能一点都不知道你丈夫每天在干些什么吧。”

“说出去,不仅我没面子,你更没啊。瞧吧,这个女人真是一点没笼络住自己的男人啊,连他每天忙什么都不晓得。”

汪盐靠在床头,朝床尾的人,瞥一记不轻不重的白眼,仿佛在说:话都给你说,我还能说什么。

孙施惠却对这不声不响的白眼很满意。

没什么比这生机勃勃地安静着更值得庆祝的了。

消停下来,他还真饿了,席上就没吃多少,光顾着喝酒了。问汪盐要不要吃夜宵,她也只摇摇头。

孙施惠没辙,又端回那碗早已冷了的红枣茶汤,闲情逸致地吃那剩下来的几颗枣。

等到他吃到第三颗的时候,汪盐实在忍不住了。因为太不像他平常的性情了,孙施惠去茶馆吃早茶,多好的馆子,入他口的杯子都得热水烫个起码三道;上学那会儿,什么瓶口的饮料他都得擦了又擦;篮球比赛场上,拿纸巾擦矿泉水瓶口的绝对他独一个。

这么个娇滴滴的人,今晚却对一碗冷透的甜汤恋恋不舍。

“你实在饿了,就去正经找点什么吃。”

“这枣儿哪里不正经?”

“……冷了。”

“我知道。你吃的热的,你没等我回来一起吃。所以,它冷了。”

“……”汪盐哑口。这是什么所以出来的逻辑。

有人像是猜到了她在琢磨什么,“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你等我……一起吃。懂?”

汪盐看着床边人,他嘴里含着颗红枣,说最后那个“懂”字,正好,嘴巴哦了个圆。她愣了下,不禁咽了咽口水,干脆顺着他的话,全他的礼数,“那你现在去热,一起吃!”

张口说话的工夫,就被某人用汤匙喂进一颗冷的红枣。甜丝丝的,凉津津的。

孙施惠:“热什么,我都吃完了。”

汪盐被迫吃完一颗枣,孙施惠酒后口渴,正好拿那甜汤解渴了。一口饮完,再把空碗递到汪盐嘴边,接她嘴里的核。

汪盐乖乖吐出来,他便起身,也不喊齐阿姨来收拾了。自己把那几个碗的托盘端出去,说正好去看看爷爷。

汪盐喊住,“我去过了,爷爷已经睡下了。饭和药都吃过了。”

孙施惠听她这么说,面上没多少情绪。一面往外走,一面半回头揶揄一句,“这么听话。”

汪盐一时分不清他口里听话的主语是谁。

二月二,惊蛰之前,夜星里出去还是有些倒春寒的。

孙施惠再回来,一身凉意。

他重新洗漱。汪盐已经躺下了,静悄悄地,侧着身子闭着眼。

有人走到床边,不是没有动静地坐下,探手过来,十几秒而已,汪盐再睁眼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手在她眉眼之前。

她不禁扭头过来。

床畔人不无讥笑的口吻,“装睡?”

“是准备睡。”

孙施惠由着那堆得老高的被子在他们床上,只略微懒散倦怠地往床上一倒,正好压在汪盐的脚边,隔着一层被子。

不等她缩脚,孙施惠稍微直起身来,拿手托腮,歪侧着身子看她,也是征询,“我睡哪里?”

汪盐暂时不想和他吵架了,也没力气吵了,这沉甸甸的一天快点过去吧。

他既然直白地问,她也暂且诚实地回答他,“就你现在待在的地方。”

床头床尾。一人一头,挺公平的。

孙施惠眯眼盯汪盐几秒,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脚上,终究,“成交。”

争取到容身之所的某人,行动派地起身,准备关灯,睡觉。

汪盐却喊住他,不肯关灯。“关灯只剩下那两只蜡烛,在那晃,很诡异。”

“诡异什么?”

“像两只眼睛。”汪盐大晚上的脑洞少女。

孙施惠轻飘飘的笑声,“你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嗯?”他还记得他记忆里房间里上蜡烛的光景。小时候在她爷爷奶奶那里,大夏天的停了电,老两口拿蜡烛点灯,井水里湃着地里刚摘的小西瓜。

“你还记得?”忽地,有人把房里的主灯灭了,只剩那两只燃燃幢幢的龙凤蜡烛。一息的黑暗里,汪盐问他。

孙施惠走过来,很守则地去他床尾,只是腿刚伸进暖和的被子里,汪盐到底往回缩了缩脚。他在被子里捉住她,“当然,我记性一向比你好。”

*

这一夜,汪盐睡得囫囵且难熬。她也不知道她左右烙饼似地翻身了多少回,也不知道另一头的孙施惠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到她把自己折腾累了,觉头上来了,迷迷糊糊听到外头清晨的狗吠声。

她一向习惯侧着睡的,家里、自己租房子处,都习惯边上摆个鲨鱼抱枕。

就在她以为沉浸在自己的鲨鱼抱枕上头时,只觉触感不一样,不那么柔软、那么好拿捏。

硬邦邦的,温热的,带着规律的起伏动静。

汪盐微微睁眼,睡眼迷离之际,撑手起来。她身边哪有什么鲨鱼抱枕,赫然躺着的明明是醒着不醒着都不干人事的孙施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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