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融化了,海岸边总有小孩偷偷摸摸跑来嬉戏,这让白梨觉得这片死地有了几分生气。
他们用沙土在地上堆出两条脊,一黑一白,像鳄鱼浮出水面的那片嶙峋的背。他们又从角落里拎出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给他裹上一件纯黑色的披风。
“你来当恶龙。”另一个人高马大的孩子举起一把木剑,挡在其余人身前,他看上去是这个小团体的领头羊,而现在又担当者保护同伴的重责,“我就是屠龙的剑士!”
屠龙?剑士?现在的小孩不流行过家家,开始流行天降大任拯救世界了吗?
白梨觉得今天出来是个错误的选择,但她身边的少年却没有任何反应,眼珠依旧是没有半点光的纯黑色,像白瓷做的假人,精致但毫无生气。现在如果有人提着刀当面来砍他,他都不会躲开一下。
不远处的游戏还在继续。裹着黑色披风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像一根在太阳底下晒蔫的苦瓜。两厢一对比,他看上去好像更可怜无助一些。
“笨蛋!别愣着!你现在应该跳起来追我们!”举木剑的孩子用鞋尖在地上划出一条痕迹,“我喊一二三,你要越过这条线跳向我们,一、二……”
“三”字铿锵有力地落下,裹黑披风的孩子也纵身一跃――准确来说,只是软绵绵地跳了起来,像鬼故事里那些两脚并在一起蹦蹦跳跳的走尸,没有凶悍只有傻气。
但是他正好踩扁了那条黑色的“脊”,剩下那条白色岌岌可危,这时小伙伴们也十分配合地一哄而散,好似他真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龙。只有握剑的孩子没有退步,而是像个悲壮迎敌的勇士一样,高高举起手臂,一剑抽在他的右肩。
他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将黑色的沙土冲溃了,像一条卡在淤泥里的泥鳅。
“恶龙被打倒了!”握剑的孩子振臂高呼,假装逃走的小伙伴们掉头一拥而上,石头雨噼里啪啦闷头砸在他身上,钝疼。
不善言辞的、被排斥在小团体外的孩子,在每回游戏中,都只能扮演被群起攻之的恶人。
白梨看向身旁脸色苍白的少年,他长长的眼睫眨了一下,像发条许久没有上油的木偶,又不动了。
他苏醒后,重阳真君曾经探望过一次,说扶乩琴虽然能安魂定魄,但他现在的魂魄不仅缺斤短两,还像初春的冰面一样一触即碎,他会变得无比敏感,所有死在他面前的人、以及他亲手送进地狱的人,都会像亡魂一样纠缠不休,或许经过上百年都无法摆脱。
“把他赶出去!”
“不准他踏入我们领地一步!”
石头砸了过来,跳动着滚到白梨脚下。她没来得及捡起石头扔掉,身旁少年突然站了起来,眼中一点火光噼啪暴裂,身侧乳白色的海雾浓稠起来,像云朵聚成雨滴一样,凝聚成一粒粒光滑的琉璃子。
白梨冷汗直流,这些好看的玩意杀伤力有多强她可是再清楚不过!她握住少年青筋突起的手,“你坐下!”
空气中暴雨欲来的沉闷感稍稍减弱了,他漆黑无光的眼眸盯着白梨,像一头凶戾的幼兽,还未亮出獠牙就被扯着绳索来了个悬崖勒马。
“忘了我之前说了什么?”白梨义正辞严:“不管遇到谁,不准滥杀。”
他气势收敛,蔫下眼睫。远处哄闹声还在继续,但形势已经出现反转。那个被堵在人群中间围攻的孩子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握住木剑,狠狠一扯,将“英勇的剑士”扯得和他一样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我要回去了。”
“剑士”小孩脸上一片滑稽的泥印,张大嘴看着他:“游戏没结束,你还不能走……”
“谁说我要回家?”他指着天上,木讷的眼珠里带着一点疯狂:“我要回的家是白玉京,而你们只能仰望我。”
小伙伴们看他像在看一个疯子。
“嘿,游戏到此为止,你们确实该回家了!”
白梨板着脸把这些熊孩子赶得远远的,屠龙的游戏就此结束,但她却找不到薛琼楼了。
屋里很昏暗,银烛发出苍白的光,阴影便显得更加庞大而浓重。白梨在书案下找到了他,少年新雪般干净的衣服在黑暗里是柔软的白,似乎能涤尽光束里的尘埃。
他一个人躲在阴影里,前额又露出那两根莹白的龙角,障目术通常维持不了多久。他仓皇地看了白梨一眼,好似自己的秘密被纤毫不差地暴露在光下,闪电般用袖子遮住了前额。
“是我,你不用躲我。”白梨弯下腰轻声说。
少年把袖子往下挪了一点,露出找不到焦距的黑眸。他手臂居然有些颤抖,是在畏怯么?连死都不惧的人,还能畏怯什么?
无畏的人才最胆小。
他像一只极度敏感的蜗牛,稍遇风吹草动,便缩起两只触角躲回壳里,海底便是他的壳,一辈子都只能龟缩在壳里。
“那些人被我赶走了,我们这几天都不出去了。”白梨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他乌黑的眼珠跟着一动,“一。”
白梨伸出两根手指:“这个呢?”
“……二。”
白梨钻到书案底下,狭小的空间多了一个人,更加捉襟见肘,她指指自己:“那这个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黑不见底的眼里,却像方才那样有一点火光哔啵爆裂,如同融化的岩浆,灼烫而炽热:“阿梨……”
白梨感觉自己像在端着一盆鱼子酱,将躲在角落里的猫连哄带骗拐出来,他慢慢放下袖子,黑暗里的眸光灿如星火。
“你还记得我是不是?那就和我出来吧,总不能一直躲在桌底。”白梨试图把他劝出去。
他躲开了视线,像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一动不动。白梨没办法,又往里挤了一点,这让她想起躲在桌底和别人分享秘密的场景,隐秘的角落里隐藏着一个在沉默中爆发的小宇宙。
她心底叹了口气,慢慢伸手过去,从他柔软的发丝间摸到两枚莹润幼嫩的角,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像两枚软绵绵的棉花糖,“你在介意这个吗?没什么好介意的啊,别人没有,因为它们是独一无二的。”
他衣领处的脖子开始泛红,逐渐升腾到玉白的耳廓,像有人往里面丢了火种。
“阿梨……”他湿润纤长的眼睫像一团雾,“不要……再捏了……”
这两个小东西难道还是什么特殊的机关?可神话故事的龙个个威风凛凛,捏一下龙角不应该电闪雷鸣吗?怎么好像戳了他死穴一样?
“我……”他闭上眼睛,连眼睫都在颤抖,眼角晕出了红潮。
“你不舒服吗?”
这个样子看上去像是发烧了,白梨伸手想摸他额头,他却突然倾身压过来。陡然间一阵天旋地转,冰凉的白玉砖贴上了脊背,少年黑润的眼眸近在咫尺。她惊得微微睁大眼,还没开口说话就被他捂住嘴。
他的唇缓缓压下来,却是在自己的手背上印了一个吻,然后便不动了。他长长的眼睫眨了眨,像在小心地观察着她的反应,“阿梨……”
原来他是想吻她却不敢,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试探。白梨心里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拿开,捧住他的脸在他额角吻了一下,“这样才是亲吻。”
所有滚烫的血流都往那里奔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少年仿佛受到鼓舞,眼底光泽流转,他低下头亲吻她的发丝和耳垂,那绵绵的吻仿佛厚重云层里坠下来的雨,澎湃的情潮全都化作绕指的柔情。
他们像在狭窄的桌底偷偷胡闹的小孩,玩够了终于钻出来,少年将她抱上书案,勾起她系在胸前的蝴蝶结,继续征求着她的同意,“可以吗?”
“可、可以。”白梨双手撑住书案,脸颊无比燥热,周身的温度慢慢升高,仿佛有滚烫的火炉在烘烤着她。
蝴蝶结被抽掉了,外衫也被褪下,半透明的罗裙沿着少女姣好的曲线滑落,露出圆润的肩膀和挺拔的锁骨。他低头解着她的腰带,那是个死结,他皱着眉头仿佛在苦恼着该如何解开它。
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被激起一阵细小的鸡皮疙瘩,白梨打了个冷战,按住他的手,“我、我来。”
“嗤啦”一声,他居然将裙子撕开了,那裂口一直开到腿间,两条细嫩的腿白得晃眼。
“对不起。”他仿佛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愧疚地停了下来,那无辜的眼神好似麋鹿涉水而过时的惊鸿一瞥。
这回轮到白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种时候她难道还要鼓励他么?
静了很久,布料被细细撕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裂口由下而上一直裂到胸前,露出羊羔般洁白柔软的身体。
虽然有衣物垫在身下,但丝丝凉意依然渗进身体,白梨在颤栗中感觉自己的双手被禁锢在头把自己扯进了幻境,让他在山谷里孤独终老,这种痛苦的回忆他简直不想再回味第二遍,以至于从幻境中出来时他仿佛再世为人。
“我?”少年歪了歪头:“我怎么了?”
这险恶的家伙是不是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装?骗过师父骗过他们还骗过了一无所知的师妹,甚至想再骗过天下人?!骗他们说,那个把世间搞得一团糟的薛琼楼现在是个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少年,想来算账的尽管来,他绝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然后这些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的人会莫名其妙命丧异乡!
药宗弟子一阵恶寒。
“他、他刚刚――咳咳咳!”
“……你要不歇会?”白梨瞧着他连话都说不完整,体贴地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站在一旁的少年也在关切地看着他,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白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从前的他又回来了,而先前所表现出来的脆弱,只是骗人的假象。
只不过他黑润的眸子实在太干净了,特别是现在这样的状态,让人觉得一丁点的怀疑都是亵渎。
白梨将这位咳嗽得说不出话的师兄送去歇息,等她再出来时,差点左脚绊右脚。
上一刻还坚定地表示要和恶势力不共戴天的师兄师姐们,正和恶势力相处得其乐融融,重阳真君怀里捧着一方砚台,脸上笑出一朵菊花。
“这到底怎么回事?”眼前的一切让白梨感到不大真实。
“他送给师父一方砚台,师父就很开心。”
“被送砚台有这么值得开心?”
“这你就不懂了。这方砚台看着虽然只有巴掌大,却能容纳一座山的东西,师父打算游历各洲,正愁没地方装他闭关的洞府,现在可算解了燃眉之急。”
“你是说……把一座那么大的洞府,装进一方那么小的砚台里?”白梨满脸黑线。
“千真万确!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回答的人万分激动,“东域真是一块当之无愧的宝地,从前没人有那个胆子翻越崔嵬山,也没人有毅力渡过白浪海,只能望洋兴叹,望山仰止,现在不一样,我们随时都可以造访,是吧?”
他充满期待的笑像发现一块新大陆。
接近一朵带刺的毒玫瑰很危险,可当玫瑰把刺都拔掉的时候,人们又会对它无可抗拒的美趋之若鹜。
围在人群中间的少年得意地翘起嘴角,纯黑的眼瞳光泽润亮,像弃置已久的老屋终于拉亮一盏灯。
“是啊。”白梨仿佛看到嗜血的刀尖,悄悄从精致的刀鞘中探了出来,“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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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起,一句流言甚嚣尘上,小至街坊茶肆,大至仙宗豪阀,无不耳闻。
――被埋葬在海底的人醒了,但据说琴声并未能完全修补他支离破碎的魂魄,反而一斩为二,让他变得和从前判若两人。
――简而言之,就是傻了。
――真是可怜哪,想当初以一己之力与天下对抗,现在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如果我是他,早就自裁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尊严?
――此言差矣,如此正好。他不是心比天高吗?那不如把他尊严踩在脚下试试!
初闻大快人心,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漏洞百出,和从前判若两人,从前有两幅面孔,那么该和哪张脸判若两人?
这声质疑很快被揭过,天下又恢复了太平,平平安安就已经足够了。
唯有一回烟花夜,有人在流光溢彩的巷头看到一对偕行而过的少年少女,宛如画上走下的璧人,烟花怒放的一瞬,她抬起头仰望,眼里映满光彩,他却低下头去看她,眼中是整个世界。
那承载着寒冷与死亡的长夜已然终结,往后的半辈子,他将只为一人而活。
流离之人,天地难容。
但从今往后,她在何处,何处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