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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朝暮洞天(九)

瞿瞿~

一只背壳油亮的蟋蟀趴在草叶尖上, 耀武扬威地摆动纤长的触须,纵身一跳,沿着被云雾浸泡得湿漉漉的石桌往上爬, 爬到垂在桌底的衣摆上, 勾着丝线不放。

衣袍的主人发现它的存在,拎起衣摆将它抖了下去,草丛内飞速划过一道黑影。

除了蟋蟀清脆的鸣叫,观剑亭内气氛凝重。

夏轩在提出巧合之后,便发现没人说话了。

“会不会和前辈师兄手里的东西有关?”绫烟烟掐了自己一把,将颤栗的神志扯回脑海, “他知道这东西藏在自己身上更危险, 才想交给樊妙仪保管, 同时写信告知于先生, 向他求助?”

明空踌躇片刻, 说:“不瞒绫道友,虽然师兄信中没有写明, 但我这几年四处奔走搜集线索,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测。”

“那前辈之前怎么不早说?”没等绫烟烟制止,夏轩便莽莽撞撞问了出来。

好在性格温厚的僧人并不介意,解释道:“涉及宗门机密,小僧不好冒冒失失说出来。”他看向绫烟烟:“师兄被派去西域,深造佛法不过是一个幌子, 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找一件丢失已久的东西。”

“它和浮屠花一样, 都是鄙寺供奉于佛堂之物,几十年前被贼子盗走,不知所踪, 鄙寺碍于颜面,没有放出风声,只是派得力弟子在中域中洲寻找,中洲找不到,便去西域、东域、极北。”

“所以前辈的师兄才会在风陵园逗留这么久,而不是急着去西域,”绫烟烟恍然大悟:“他是在那边发现了线索。”

“寿元将逝的樊肆想重塑法身,光靠师兄的舍利,远远不够。”明空颔首道:“他当时觊觎的,应该是结灯。”

“这是什么?”夏轩奇怪,这名字闻所未闻。

这回僧人也摇头:“小僧只知道,这东西对鄙寺十分重要,却并不知道它的来缘。”

“我……在古籍上看到过。”

两人抬起头。

“兰膏停室,日月不至,龙衔烛照之。”绫烟烟交叠在一起的双手紧了紧:“而有一种蛟龙,衔月而生,结灯则生在逆鳞之下,如皓月当空。”

“可是……”夏轩愣了愣,继而低声说:“它们早就……”

“早就在斩龙一役中,被犁庭扫穴,驱除殆尽。”绫烟烟接过话:“不过,你还记得鹤烟福地的玉灵前辈吗?”

“和也有关系?”

“玉灵由天地孕育而生,的存在便是让这一整片福地得以生生不息,至于上古蛟龙,能使日升月落,昼夜交替。它们有成千上万年的寿命,堕落之后,逆鳞下的灯也会继续燃烧上千年。”

剑崖不远处,还有一道连绵不绝的山脉,走势如卧龙,在云海间起伏,露出苍青色的山峰。

绫烟烟极目远眺,百感交集:“这条山脉,倒让我想起崔嵬山……”

呆坐在一旁、全程默不作声的姜别寒,听到这三个字,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抬头望向天际。

千里烟涛,云海连天。

天地空荡荡一片,已经见不到那片风采卓绝的天上白玉京了。

若仍有龙遗存,那也是无家可归。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独活世间,还有什么意思?

书房内光线昏暗,原本堆叠得整整齐齐的书卷散落一地,几乎没有落脚之处。

少年在一地杂乱的书卷中睡熟,像秋冬深夜露宿山泽的疲惫旅人,身上铺满料峭霜霭般的月光。

身旁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他掀起眼帘,眼中一点光泽流转。

“这本该放哪?”

少女坐在他身旁,怀里抱着一摞书,往书案上分类摆好,正对着其中一本犯愁。

这是凡间的话本,当初为了蒙混过关,还撕了引人瞩目的封皮,是负重累累的幼年时期仅剩的乐趣。

“右边……”薛琼楼仍是没睡醒的模样,眉睫上残存着几滴晶莹的水珠,眼眸雾蒙蒙的,“在桌角。”

不等提醒完,她已经轻车熟路地塞进去,随口说了一句:“你这里好乱啊。”

满地都是没看完便被扔开的书,他在这片狼藉中睡了小半夜。

少年没有解释,飘飘忽忽地移开目光,乌黑眉睫上湿漉漉的水痕还没干,侧脸皎白,像浸润在水中的玉璧。

少女跪坐在前面,继续整理摆着残局的棋盘,一束乌发从肩侧坠下,发带系得松松垮垮,薛琼楼半坐起来,手指将那根发带卷了一圈,不着痕迹地往后拉了一下。

她像枝头受惊的雀鸟,捂着头发回过头。

他眉眼间又没了先前的拘谨和青涩,慢慢往后拉着发带,像在与她做着厮磨般的拉锯战,“找到了吗?”

白梨侧笼着头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微茫的月光,映在眼底像一点孤莹的白霜。薛琼楼从背后搂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惺忪的糯软,“我是说,鱼找到了吗?”

她腰线顷刻间变得无比僵硬,“没、没有。”

“它被卡在床帐里,现在还没下来。”昏暗中思绪也变得凌乱,白梨晕晕乎乎地说着。

薛琼楼松开手臂:“我帮你去找?”

她小鸡啄米地点头,一得空便从他怀里站起身。

哐当。

白梨的动作立刻僵硬。

玉牌不知何时从她腰间勾出来,甩到书案上,以一角为支点,倾斜着打转了好几圈,才晃晃悠悠地坠到地面,光滑的表面反射着雪亮的月光。

她被重新拉坐回去,一弹指的距离,却仿佛从万丈高空坠下,巨大的失重感差点甩出心脏,坠入的却是一片芬芳的花海,失重感变作烂漫的眩晕。

少年从背后搂着她,捏着玉牌送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白鱼乖巧地伏在玉牌里,乌黑的鱼目滴溜溜打转。

一股热流顷刻间席卷少女面庞。

书房内静若空谷。

连呼吸都泯没在黑暗里。

海底起了一阵沛然的风,入窗而过,散落一地的书呼啦吹开好几页,纸页发出清脆的翻折声。

漫长的沉默中,摆在书案正中的棋盘,忽然被打翻在地。

玉润剔透的棋子跳珠般四下乱弹,如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跳进少女荷叶般铺展的裙摆中。

白梨被合身压在案上,惊呼声都断在喉咙里。

少年吻一下她的唇,像一只寻觅青青草地的草食动物,沿着下颌往下,停在系着蝴蝶结的衣襟前,隔着轻薄的罗衣又吻一下。

心口处的那一点好似沉睡已久的死地,刹那间苏醒,遍身都是战栗的电流。

他轻轻咬起蝴蝶结的一条系带,就这般悬停在胸前,黑润的眼盯着满脸通红的少女,目光明澈而清醒。

书房内落针可闻。

裙摆地往上蹭了一寸,几枚棋子掉在地上,将整面静谧的镜子打碎一角,释放出镜面后一股隐秘的焦躁和暗藏的欢情。

蝴蝶结系带一点一点极缓慢地抽了出来,浅青色的外衣簌然落下,堆叠在脚边,像一个小小的山丘。

他横抱起案上的少女,月光被两条人影晃动一下,月影斜过一个角度,书房内空无一人。

冷、冷静,自己挖的坑。

熟悉的帐过的一件事。”

绫烟烟握住他置于桌面的另一只手:“师兄是又想到好几年前那件事?”

意气风发的剑修少年,随师父去往东域,御剑返回途中,在崔嵬山上空遇到了两条凶神恶煞的小龙。

长鲸剑在此第一次开锋。

他却并不觉得振奋,往后每一回忆起这段往事,都叫他无比迷茫与懊恼。

他抵住前额的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突起。

绫烟烟把手伸过去,和他握在一起。

少年修长的五指,一点一点嵌入少女柔软的指缝中,直至五指紧扣,无比契合。

帐下的流苏交缠成了死结,小珍珠叮叮当当相互撞击,如雨落春潮。

她像那只奔向高空的气球,忽而膨胀,忽而紧缩,终于那薄薄的一层被撑到极致,没有爆炸,而是将扎气球的结子滑滑地撑掉。

咻一下放光所有空气,气球瘪了下去,晃晃悠悠地挂在树梢。

不断摇曳的流苏停了下来,她睁开眼,看到少年抽出他那根雪白的冠带。

有什么东西缠上足踝。

他低垂着眼睫,将那根冠带缠上去,打了个死结,像某种温顺的草食动物脖颈上的猎绳。

她欲哭无泪:“你、你干嘛啊……快松开……”

他轻扯冠带:“就不。”

他沿着那一段被拴住的颈吻上去,像小兽在幽林深处的清泉汩汩就饮,戏弄着水中游鱼,找到了躲藏在水草中的她。

她眼底的光涣散,在颠浪中散掉了头发,湿透的发贴着面颊,眼角渗着红潮,还有一汪泪光。

再过分一点,她会不会哭出来?

薛琼楼捏正她的脸,咬一下那粒有点肉的耳垂,带着一点随心所欲:“哭啊,阿梨。”

终于有泪珠从她眼角滚下来,在淌进鬓发之前,被他细密地吻去。

她像一团云,无处不软,无孔不入,湿雾雾地渗透了他。

有月光漏进帷帐,他挥手将帷幔打落,帐中一片漆黑,他眼底却映着皎皎明月,只能是他一个人的月光。

月光晦黯。

连绵万里的山脉像一片孤冢坟茔,那两条小龙,仿佛坟茔中骤然蹿出的鬼影。

两条小龙还没来得及恐吓完,就被少年拽着尾巴甩出去,打碎了一旁耸峙的焦黑岩石。

小龙们蜷缩起来,舔舐着被抓腾的尾巴,无意间舔到了一点新鲜的血,是少年被尖石划破掌心流出的血。

“你不是人修?”小黑龙闻了闻爪子上的血迹,好似有了惊喜的发现:“还和我们是同类!”

少年喘着气,像一只防备森严的刺猬,浑身的刺根根竖起。

“我们给你带路,好不好?”

前一刻看着还凶暴残忍的小龙,从碎石里翻了个身坐起来,尾巴乖巧地在背后摇来摇去,像两只正在邀宠的小狗。

少年眼底残留着戾气,手心隐隐有杀气弥漫的金光闪烁。

他不管这两条小龙到底要不要杀他,也不管他们是同类还是异类,只要挡他的路,那就……

“崔嵬山太危险了,我们看到好几个旅人都从山上摔了下去,或是直接在古蛟遗骸翻身时,被压在山底,都死得很惨呢。”

小龙尾巴左右摇摆,似乎对步步逼近的杀意毫无所觉。

“我们在这里待了上百年,路熟得很,一定能带你走出去。”

少年的眼神有了片刻的动摇。

“为什么帮我?”

“我们守着这条山脉,太久太久了,那些旅人看到我们,都被吓得落荒而逃,只有你不是。”小龙们一扭一扭地拱过来,蹭着少年干净的衣角:“好不容易碰上同类,我们当然很开心啊!”

这两条土生土长于险峭山脉中的小龙,意外地天真无邪。

于是往后的路途,少年身边多了两条细长的身影。

“野果。”小龙兜着红果子飞到他面前。

“不用。”

少年辟谷,从出生起,便只是餐风饮霞而已。

“尝尝嘛。”

他犹豫片刻,拿起一个在衣襟上擦干净,初咬下去是酸涩的味道,入口才有点甜。

“甘泉。”小龙捧着巴掌大的草叶飞过来,叶片里兜着清冽的泉水。

“……谢谢。”

一旬之后,少年还没走出崔嵬山。

山脉没有尽头,万丈高崖也好似一个无底洞,触目所及,皆是一片漆黑坚硬的土壤岩石,偶尔有赤红的新壤翻出来,这便说明此处应当死过人,尸骨早已被碾成血浆,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后,地脉吸饱了血液,像无边黑暗中开出的一朵赤红金莲。

若遇晴天,崔嵬山好似一头懒洋洋晒着太阳的睡狮,对身边经过的蝼蚁视而不见;若遇雷鸣暴雨,崔嵬山就像一头在黑暗中虎视的猛兽,等着无知无畏的羁旅客走入它长满獠牙的巨口。

东域开始下雪。

天穹中有个灰雾聚成的漩涡,像浩瀚的飓风眼,雪沫纷纷扬扬,崔嵬山碎裂成无数黑白小块。

茫茫天地间,有一抹小白点,踽踽独行,在黑块中出现,又在白块中消失。

少年眉睫上沾满晶莹的冰霜,脸蛋被冻得粉白,眉眼却是乌盈盈的,开口间呼出雾茫茫的白气。

下雪后海面会结冰,海底的朝暮洞天会暂时封存起来,除了老管家,没人会去看望她了。

走之前,应该偷偷给她准备些解闷的小玩意。

头: 二合一,没有倒flag吧~

回忆承接48章

但这不是小薛做反派的真正原因啊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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