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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同舟行

顾千帆背着一捆高高的柴火,借着一辆柴车的遮挡,低头前行。不远处,几名衙役正牵着猎犬拿着海捕文书到处查问。突然间,猎犬朝顾千帆所在的方向狂吠起来,显然是嗅到了他身上的血气。

“站住!不许动!”魏为带人将顾千帆包围。

顾千帆微微抬眸,衡量了一下对方的人数,认为硬碰硬不是最好的办法,佯做乖顺地原地站定。

魏为翻身下马,手持鞭子走向顾千帆:“你是谁?在哪儿沾过血?”

顾千帆一脸惊恐:“啊?小的,小的只是刚帮张屠户扛过猪。对,他刚还给了我一串猪肝呢,不信你看!”他作势放下柴火弯腰取东西,却突然一个闪身,眨眼间绕到魏为背后,并将匕首横在了他颈上。

“都别动!”顾千帆瞬间变脸,气场变得无比强势。

众衙役大惊,魏为回过神来,认出顾千帆后,他如见厉鬼。

“所有人都解开裤腰带,把你旁边的人手绑上!”见众人面面相觑,顾千帆将匕首往魏为颈中又一勒。

魏为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大叫起来:“听他的,赶紧解!”

众衙役只得听从,纷纷解起裤腰带,场面竟有几分滑稽。见众人已经绑好了手,顾千帆继续下令:“全部蹲下!”

“哪个衙门的?你们在杨家大开杀戒,究竟为何?”顾千帆眸光阴冷,问向魏为。

脖子上凉意袭来,魏为眼珠子一转,按照原定计划扯起谎来:“小的是、是宁海军的都头。我们楚知军私下同北边的胡商做茶叶生意,被杨运判发现了,杨运判写了子要弹劾他,将军就逼小的烧了杨家,不让子送上去……”

顾千帆眯起双眼,刀尖收紧。

魏为头冒冷汗:“小的所言句句是真,您要是不信,我这儿还有楚知军的亲笔令书!”魏为作势从怀中取信,却突然撒出一把暗器,趁顾千帆吃痛松手,魏为顾不上那群蹲在地上的手下,匆忙纵马逃走。

顾千帆捂着腰侧的伤口,苦笑一声,这人竟用他才用过的伎俩将他摆了一道,倒是他轻敌了。不过他原本也只是想拖延时间、伺机找到脱身机会,倒并未指望真能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来,趁众衙役尚未反应过来,他便朝与魏为相反的方向跑去。

众衙役们匆忙起身追赶,却被滑在腿间的裤子绊倒,待他们穿好裤子再要追捕时,早不见了顾千帆的踪影。

尽管已经服过退烧药,可赵盼儿还是烧得满脸通红、咳嗽个不停。她推开船舱的窗子,略带寒意的夜风灌满了她的衣袖,可那凉丝丝的感觉却让浑身发热的她感到舒服。

赵盼儿注视水面,明月倒映在夜间的江面上,别添几分凄清。水面上渐渐幻化出她往日与欧阳旭相处的场景,她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同心佩,喃喃道:“欧阳,你说过此生必不负我。请你,别让我失望。”

次日一早,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略显憔悴的赵盼儿走下了甲板,商船要在白沙镇停半个时辰,她要抓紧时间下船采买些干粮果蔬。路过告示栏,只见几人正围着海捕文书议论纷纷,她上前一看,却发现告示上顾千帆的画像上写着“海盗”字样,她强掩震惊,看来官府已经决定釜底抽薪,只希望顾千帆能顺利离开钱塘。

“心里不踏实,就该去月老庙求个签,这男女的事,不就归那管吗?”

赵盼儿无意中听到了两个妇人的交谈声,看着不远处那座陈旧破败的庙宇,她犹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地走了进去。

躲在角落里的顾千帆闻声惊醒,他警惕地握住了手中的剑,昨晚,他为了躲避官兵追捕,不得不躲在这间破庙中过了一夜,眼下他又累又饿,腰间的伤口仅经过了简单的包扎,显然快要发炎了。

“神仙在上,小女子跪求您保佑我尽快顺利赶到东京,保佑我郎君欧阳旭不贪富贵,未变真心;小女子不贪图进士娘子名头,只愿两不相负,白头始终……”

顾千帆轻轻挑起了供桌帷幕的一角,隐约中只见一女子正跪在月老像前祝祷,而那个声音分明是――“赵盼儿?”

赵盼儿被吓得浑身一激灵,却见顾千帆从供桌的帷幕下钻了出来。她惊道:“你怎么在这里?”随即,她发现了顾千帆身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你受伤了?是官兵们干的?”

顾千帆暗中咬牙,恨道:“打猎的让鹰给啄了眼而已。”与此同时,他察觉赵盼儿脸色极差,与和昨日判若两人,联系起她方才的祝祷,他隐约猜出了事情原委。

几乎是一瞬间,赵盼儿便做好了决定,她把篮子塞给顾千帆:“这里头有吃的,你先继续躲着,我去给你买身衣服换上,马上回来!”

“你什么都不问,就要帮我?”顾千帆对赵盼儿的反应很是意外,他此前对她态度如此恶劣,甚至还用暗器伤了她,可她竟然愿意冒险救他。

赵盼儿以为顾千帆又在怀疑她,急急说道:“我看到海捕文书了。论私,杨府那些人的冤,我还盼着你来洗。论公,你是朝廷的皇城司指挥,我干嘛不帮你?”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转头就奔出了庙。

顾千帆看着手中装满食物的篮子,眼中忽起波澜。他静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走入黑暗中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赵盼儿担着担子匆匆到了月老庙外,却见几个衙役打扮的男子下了马。见那些衙役一时半会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心中自是焦急不已。思索了一阵后,她突然想起来顾千帆在杨府时对手下说的暗语。她径直走到庙门前,放下担子后走了进去。

顾千帆躲在神像后,透过缝隙,他看到神像前正忙着求签几个女人,回首看看后窗透出来的天色,他开始有些着急。

这时,赵盼儿走进庙中,大声道:“雨!雨!外头下了好大的雨!”

求签的妇人们看着庙外的刺眼的阳光,面露疑惑。

顾千帆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禁一怔。

赵盼儿继续对着月老像高声祝祷:“神仙啊神仙,外面的雨太大了。求您保佑我家里的蛇赶紧都钻出来,爬到后头的田里去,我等着,一定一定啊!”她特意在几个字上加重了音,她端端正正地拜了拜神像,便唱着小曲出了庙。

在场的妇人们只觉得遇到了疯子,议论纷纷地走出月老庙。顾千帆却只是凝眉深思了一瞬,便趁此机会击碎了已经被白蚁蚀烂了的后窗木框,闪身而出。

行至一片绿油油的田地边,顾千帆果然看见了正挑着担子四处张望的赵盼儿。他躲在暗处,朝赵盼儿身旁扔了颗石头。赵盼儿转头看见他,松了一口气,故作悠闲地走到他的身边,放下担子做休息状,从而挡住行人的视线。她将一的吧?既然骂出来了,心里有没有好受一点?”

赵盼儿一怔,随即抱住肩膀哭了起来,那哭声先是啜泣,后面却是被刻意压抑成小声的撕心裂肺。顾千帆静静地等她哭完,才默默拿起水盆边上的绢帕递给她。赵盼儿捏着那块绢帕,良久,闷闷地说了声对不起。

“同是天涯受伤人,不必客气。就当是饭钱好了。”顾千帆搬了两张凳子搭成床,径自躺了下去。

赵盼儿一愕:“你居然会说笑话?”

“就算皇城司里都是阎罗恶鬼,也是有七情六欲的。”说这话时,顾千帆的声音听起来依然不带什么情绪,可眼中却闪过一抹自嘲自厌。

赵盼儿趴在床头,乌发散乱,一脸罕见的脆弱。她听到顾千帆这话,却是轻声感叹:“你不是阎罗恶鬼,你是人,而且是个好人。”

顾千帆身子一震,他转头看着赵盼儿月光下清丽的侧影,双手情不自禁地紧握紧,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才见过我几回,就断定我是好人?”

“我就是知道。”赵盼儿轻声回答,目光看向虚无,却是温柔而坚定。

四周俱静,顾千帆却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重重一跳。

夜半,赵盼儿被一阵细微的声音惊醒,睁眼后,她发现顾千帆已经坐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扣着凳沿,浑身大汗地抵御着痛苦。

“痛醒了?”赵盼儿强忍困意坐起身来。

顾千帆不肯承认:“还好。”

赵盼儿起身替他抹汗:“这种时候别强忍。三娘给我的药里没有能止痛的,早知道就该在白沙镇买一些。”

顾千帆忍痛问道:“三娘是谁?”

“我有两个好朋友,跟亲姐妹似的,一个是她,一个是引章。”说到这里,赵盼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半天终于翻找出一个香袋。赵盼儿把香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细细的挑拣:“这香袋是前阵子引章生辰的时候我配的,和她一人一个。那会儿香料铺子里刚到一批上好的没药和**,以前这可是稀罕货,我就买了些放在里头。这两味药都能镇痛,试试看。”

顾千帆接过药闻了闻,赵盼儿的一言一行都如此与众不同,令他生出了几分好奇:“你怎么会懂这些?而且不管见到死人还是伤口,你似乎都很镇定?”

赵盼儿苦笑道:“是啊,被没为官奴之前我坐过牢,替很多人换过药,后来到了乐营做官伎,就更没少挨打受伤了,习惯成自然了。”

顾千帆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早前的猜想:“当初在茶铺,你一听我是皇城司,态度立刻就变了,莫非……”

赵盼儿心中一酸,垂下眼帘道:“没错,就是因为皇城司的人抓走了我爹,我才变成了你鄙夷轻视外加嘲笑的贱籍歌伎。”

顾千帆沉默了一会方道:“那会儿我其实并不是看不起你,我只是对歌伎都……”赵盼儿早已习惯了别人因她的出身就对她冷眼相待,比顾千帆还过分的人她都见过,若是每次她都放在心上,她早就被打垮了。她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以前被哪个花魁骗过?”

顾千帆拿药的手顿了顿:“不是我,是我爹。”

赵盼儿闻之一怔,她方才那句本是为了分散顾千帆的疼痛才说出的玩笑之语,这会儿倒颇为尴尬。

顾千帆放下药碗,看向窗外:“舱里太闷,我出去透口气。”言毕,他闪身从舱窗里窜了出去。赵盼儿阻止不及,一咬牙也从舱窗里跟着钻了出去。

赵盼儿好不容易找到在船后方静立的顾千帆,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了?要是被船上的人看到了――”

“只有一个在掌舵,其他人都睡了。”顾千帆指指自己的耳朵,“我听得到。”

“太好了,我在舱里也快憋疯了。”赵盼儿面露欣喜,却又突然想起来刚才自己似乎戳中了顾千帆的隐痛,现在露出笑脸有点不近人情。她迟疑地说道:“刚才,我不是故意提花魁……”

顾千帆打断她:“那你就当没听过好了。”

两人间静默了一会儿,赵盼儿抬头看着天上的残月:“还有八天就能到东京,这样谷雨之前,我还有五天时间。”

“你想赶在谷雨之前到东京,是为了你那个叫欧阳的情郎?”顾千帆低头看着赵盼儿。

“有心思问这些,看来你也已经快好了。”赵盼儿模仿着顾千帆刚才损她的句式,顾左右而言他。

顾千帆一怔,活动活动手臂,果然未觉得特别疼痛:“好像是。”

赵盼儿眼神一亮:“看看,我的药管用吧?以前欧阳总夸我――”意识到自己说了那三个字,她生生咽下了嘴边的话。

“要是实在太难受,你可以再骂出来,或者跟我说说也行。就当是皇城司在审问你好了。”顾千帆心生不忍,想给赵盼儿一个发泄的机会。

赵盼儿起初犹豫,最终在顾千帆的鼓励下絮絮地说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天边已经微亮。

顾千帆听完了赵盼儿所讲,细细为她分析:朝中官员,大致分为四派。一派是清流,以柯老相公及御史中丞齐牧为首;一派是以迎合攀附为进位之阶的幸臣,后党首领使相萧钦言是其中领袖;这两派文官在朝中长年暗争暗斗,互为死敌。第三派是内侍和皇城司,算是官家亲信;第四派则是外戚勋贵,他们大多是武官出身,大宋向来重文轻武,所以他们多半也是只安心尊荣,鲜少乱惹是非。而高家便是勋戚中的名门,高观察高鹄身居步军副都指挥使,高妃又有贤妃之号,他们姐弟素来行事还算谨慎,只是这些年一心想由武转文,所以才会有心招士子为婿。高鹄只此一女,挑的女婿更是要四角俱全。所以,欧阳旭九成九不是被逼婚,而是变了心,主动隐瞒了自己已有婚约的事实而已。

“你没见过欧阳,他不是那种人。”赵盼儿忙反驳道。诚然,听闻顾千帆所介绍的朝中形势,她确实对欧阳旭所面临的的情况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可她却不认同顾千帆的结论。

顾千帆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她却还是执迷不悟,真是白费了他的一番苦心。“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被抛弃而已。赵盼儿,你为人骄傲自信。虽然不幸落入贱籍,也没有自视轻贱。可男女之间如果发生了无法确定的变故,那么实际情况多半是最坏的那种。”

赵盼儿固执地发问:“你成亲了吗?有相好的小娘子吗?”

顾千帆看了赵盼儿半晌,最终摇了摇头。

“既然都没有,那你怎么说得那么头头是道?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赵盼儿仍然坚持地相信欧阳旭,至少,她现在必须这样想,因为只有这样想,她才能支撑下去。

见赵盼儿执迷不悟,顾千帆难免怒其不争:“那你昨晚发火的时候,为什么要骂他负心薄幸?在你内心深处,也对他没有信心吧?”

赵盼儿被问住了,咬唇转头看着江面,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突然,她发现水中漂浮着一名扒着木头的女子。赵盼儿急于救人,却担心自己要是喊人来会暴露顾千帆,忙道:“你先躲起来。”

就在这时,女子抓住的枯木被一波大浪打到离船极近的位置,在初升的阳光下,赵盼儿赫然发现,那竟是孙三娘。她失声道:“三娘!三娘!”

顾千帆吃了一惊:“你朋友?给你药的那个?”

赵盼儿慌忙点头,正想抱起一块木板扔下水,说时迟,那时快,顾千帆先已飞身跃出船外。只见他一手拉住船尾的缆绳,如蜻蜓点水般在河上浮木上借了一下力,又跃向孙三娘。

刹那的惊愕后,赵盼儿迅速跑向前甲板呼救:“船家,停船,有人落水啦!”

船老大慌乱地跑了出来,向水中望了一眼,忙大叫起来:“泄帆!停船!”船上顿时一阵混乱。此时顾千帆已经接近了孙三娘,但他一臂有伤,难以拉起孙三娘,便只能换另一只手。偏偏此时船速已减。顾千帆抱着孙三娘,被河水一带,竟然要撞向船身!

“小心!”赵盼儿在船上看得惊心动魄,不由高声提醒。

危急时刻,顾千帆扔掉手中的缰绳,用伤手用力在船身上一撑,这才荡开一段距离。船上的人连忙扔下另一根缰绳,顾千帆咬牙抓住,一点一点接近,最终被船工们合力拉上来。

一上船,顾千帆便脱力跪倒,臂上又已是殷红一片。赵盼儿扶住顾千帆,焦急问:“你怎么样?”顾千帆忍痛摇头,示意无事。赵盼儿连忙又去察看孙三娘,可一探鼻息,却发现孙三娘竟已呼吸断绝,她不禁腿一软,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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