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一】诏曰: 兹有去岁墨城一战……
厚重的云层像棉花一样堆积在一起, 饶是呼啸而过的风儿都没能让它们挪动分毫,它们挂在澄净的天穹之上,遮挡着金乌的光辉, 好似在暗示墨城之战的惨烈。
这一日, 长安城震动,圣上亲自颁布诏书为沈舒航、为死去的沈家军平反。
“诏曰:
兹有去岁墨城一战, 大胜燕息,却累及西北大将军镇远侯府世子沈舒航、及麾下两万将士身死, 后为掩盖真相,被污蔑通敌叛国。
幸得当日战士,九死一生逃回长安,经孤彻查,此之战, 乃人祸!墨城实乃罪魁祸首!
墨城对,外出杀敌之将士关闭城门, 逼迫西北大将军以身诱敌, 以让其余将士残逃密林。
此行径,不堪为人!孤予以强烈谴责!
遂做出如下处理:西北节度使观测战事不利,停职降薪一年;
剥当日守城将军贺元军职,压入大牢,待至长安审理;降当日所有守城将领、士兵军职两级;命御史大夫详细彻查战役。诸人罪责待定。
并剥夺对墨城百姓的减免赋税政策, 从今日起,墨城缴税。
封西北大将军沈舒航为镇远侯;当日外出交战两万战士,若有生还者,连升两级, 赏银十两, 绢两匹;确认阵亡者, 每人亲眷领二十银抚恤,及十斤粮种,两亩良田。
孤认为曾有‘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1)’,现更该心怀感激之心,战士保家卫国,怎能背后捅刀!
钦此。”
该诏书不光在大朝会上宣读给群臣,更在长安府衙、长安城街头显要位置张贴告示。
负责解读诏书的金吾卫,几乎是解释一遍,哭一气就要换一个人重新开始。
简直不敢想象,要是他们在外征战,家里的人却将大门关起不让他们进去,他们是何感想。
不光他们,凡是听闻真相的长安人,都纷纷痛斥出声,感性之人更是泪洒当场。
有人道:“还好,还好我从来都不信世子通敌,还好我送了他们一路,不然,我得多后悔啊!他们明明是英雄,竟然被安上了如此的罪名!”
亦有人说:“这对墨城百姓的惩罚太轻了!!!”、“他们扰乱正常军务,是不是至少也得挨个板子啊!”、“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更有人问到了关键,“什么意思?那两万战士还有没死的是不是?”
金吾卫大声道:“是,圣上已经派就近的军队去救援了!金吾卫左将军也率人赶了过去,很快就能将他们接回来了!墨城人不要,咱们长安要!”
长安人抹着眼泪,“太好了,太好了,但愿能全部回来。”
整座城都在盼望着沈家军能回来,镇远侯府亦是。
六郎猛地睁眼,映入眼中的便是坐在他床榻上,想要试探他鼻息,被他睁眼吓到的唐婉,一个下意识想要翻身滚到床榻内部去,全身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唐婉上前按住他想要起的身子,“哎?别动啊,你身上的冻疮都给上着药呢。”
身子被小手一按,六郎猛地红了脸,不敢动了,乖乖躺了回去。
“我睡了多久?我真的面圣了?圣上如何说?该死,我怎么就昏了!”
久未开口,声音都沙哑的不成样子。
“睡了两夜一天了,你别急,你真的面圣了,圣上已经做出了处罚,下了诏书,还了你们一个清白,我拿给你看。”
抄写的诏书就在她手边,她刚刚还悄悄流泪来着,为沈家军,也为千里奔波的六郎。
六郎接过诏书,急不可耐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眼睛就水润了起来,险些在唐婉面前哭出来。
唐婉却体贴道:“你想哭就哭吧,我什么都没看见,这就出去。”
“别,不用。”
他拉住她的手,肌肤相碰,两人各自不自在,又很快分了开来。
唐婉道:“圣上已经安排人去救人了,你放心吧,但我瞧几位嫂嫂还是很想等你醒了后,再听你说说。”
“嗯。”
他小心将抄写的诏书重新交给唐婉,长长舒了一口大气,他完成了大家的期盼,他真的面圣了,圣上还他们一个公道了。
只求他们坚持住,很快就有人去找他们了!
心中大事一放下,狭窄的床榻上,彼此呼吸声可闻,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就突出了。
他醒了,原本自如的唐婉,也开始觉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好,索性执起被子搭在了脚上。
在圣上那里被刮了胡茬,整个人洗干净换上新衣的六郎,就又是原本朝气蓬勃的年轻将士了。
多看两眼,就让人怪害羞的。
可她俏生生低着头的模样,殊不知也勾人得紧。
六郎也不敢动了,只好瞧着连床说,你几个兄长的事情。”
看着嫂嫂们期待的目光,六郎下意识回避了三夫人言晨昕的,言晨昕心中一颤,闭了闭眸。
他开始讲述他们进了密林之后的事情,在说到他们寻到了山洞中的粮食,嫂嫂们齐齐松了口气,有吃的就还有希望。
又听他说他们一路往密林深处而去,意图甩掉燕息军,紧张不已。
直到他说:“虽不知他们现在情况,但我能肯定,在我走之前,他们还活着。”
四夫人和五夫人激动地抱在一起,有希望,他们有活着的希望!
两人谢过六郎,不想打扰他休息,便要离去,看言晨昕还站在那,不由回头问:“三嫂,你不走吗?”
三夫人言晨昕摇摇头,她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看着同她们一样欣喜,“我还有些事情想再问问六郎,你们先回吧,不用等我。”
没有人起疑心,两人满怀期待地离去了。
“六郎,你同我说实话,你三兄怎么了?”言晨昕笑着,可笑意不达眼底,眼睛已然开始聚集起泪来了。
见他踟蹰不敢说,她道:“你实话说便是,我都是给他送过葬的人了,无外乎,再接受他一次真的回不来的结果。”
六郎低着头,而后猛地给言晨昕跪下了,言晨昕向后退了一步,若非扶住了旁边的东西,险些跌倒。
泪水低落下来,她偏过头,“你说。”
“嫂嫂知道,行军记录在我身上,那日大家护着我往外逃,燕息就跟疯了似的紧咬不放,我身后一直有他们的追兵,这样不行,我根本跑不出去,加之密林难走,跑的就更慢了。
所以三兄一直护着我往外跑,当时我们被燕息围困,眼见着……”
“眼见着,刀锋就要割断我的喉咙,三兄冲上来替我挡了,自己的右臂却被砍了下来,那血喷了我一脸,道都看不清了,只记得三兄在我耳边,喊着让我快跑。”
六郎不住地用手抹着眼泪,“我不敢回头,已经,已经付出这么多了,希望不能折在我手上,我一直跑一直跑,所以,嫂嫂,我也不知道三兄的情况。”
他哽咽,“我不知道,他断了一臂,冬天雪地的还是在林中,还要躲避追兵,嫂嫂,我不知道。”
说着说着,他语无伦次起来,“我要是武艺再高些就好了,我要是再厉害点就好了,是我的错,我……”
言晨昕恍惚,半晌才道:“好了,别哭了,你三兄知道你活着回来,定会为你开心的,六郎,你做得很好。”
说完,她掏出汗巾,仔细地将自己哭花了的脸擦了擦,像是没有听过六郎说的这些话一样。
没有打扰四夫人和五夫人的喜悦,只自己一人独忍升起得希望,又骤然破灭的苦楚。
与她一样的还有闭门不见客的陆慕凝,和埋头翻译的沈文戈。
她们由衷的为家中儿郎有希望生还而开心,又为自己的亲人可能不会回来而伤心。
六郎等了许久,都等不来沈文戈和陆慕凝,出于对母亲的敬畏心里,他主动去寻了沈文戈。
沈文戈已经翻译完一半了,让倍柠交了王玄瑰了,正在翻译剩下的一半,那些嫂嫂想写的故事,已经因为兄长们可能会生还而搁置了。
见到六郎前来,她赶紧让倍柠去煮水,语气来带着埋怨:“刚休息了没两天,你乱跑什么,想见我,告诉我一声,我去找你便是了。”
“喵呜。”雪团在美人榻上伸了个懒腰。
沈文戈指指这个肥球说道:“这是我养得猫儿,是不是很漂亮。”
她越表现的若无其事,六郎心里越痛,他就那么看着沈文戈,直看的她不再出声,他才说:“娉娉,怎么不问问我大兄和二姊的事情。”
倍柠带着音晓抱起雪团,安静地出了屋子。
斜阳透过窗棱映进屋中,却巧照在沈文戈身前,没碰到她一点,形如楚汉两界。
细碎的阳光下,灰尘飞扬,她却道:“有什么好问的呢。”
她的大兄以自己为诱饵深入敌军,两千对几万,哪有生还的可能啊。
她的二姊去救援,明光甲却被发现就在战场不远处,说明她又回来了,很可能跟着大兄一起战斗了,那便几乎没有回来的希望了。
纵使他二人回不来,镇远侯府能活着回来几个就是几个,已经很是幸运了。
“我很满足了,”她说,“这个结果,比之之前,好太多了。”
如果,她眼里没有泪,六郎会更加信服的。
夜晚,他让唐婉睡在床榻里面,自己躺在外侧,突然出声问:“是不是不该我活着回来?”
本就紧张没睡着的唐婉一下清醒了。
只听他又说:“大兄优秀到我不能企及,二姊则是女中豪杰,三兄从小就照顾我,宛如半个父亲,四兄、五兄从小和我一起玩到大,可偏偏活着回来的是我,是我这个最没用的废物!”
“你怎么能这么想?”唐婉一下就坐了起来,惊于六郎现在的想法。
“每每看见嫂嫂悲痛欲绝,小心翼翼期待兄长能活着回来,看着娉娉和母亲日益沉默,我都在想,要是死得人是我就好了,换他们回来。”
敢把自己卖给镇远侯府的小娘子一把将六郎的脸捧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你不是废物,你是一口气从西北回到长安,为沈家军向圣上讨了个公道的战士!
你去听听外面的人是怎么夸赞你的,要不是你,墨城之战的真相到现在都浮不出水面,何谈去救他们!”
唐婉对他说:“嫂嫂们会伤心,可你要是死了,我也会伤心的。”
她手下的有点重,至少六郎感觉到痛了,不然为何他眼角湿润了。
“过意不去,那便将他们的一并活出来,再说了,人还没接回来呢,你就知道你几位兄长不能回来了?”
“你说的对。”
只要人没回来,一切皆有可能。
与燕息接壤的密林深处,靠近山洞外沿的士兵突然支棱起耳朵来,“我好像听见有人喊我们?”
“出现幻觉了吧。”
“哎?不对,我也听见了。”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呢喃:“好像不是燕息的人。”
肯定不是燕息的人,燕息追踪他们的人早就撤了,那既然不是燕息的人,会是谁?是他们的人吗?有人来找他们了吗?他们不是被抛弃了吗?
四郎、五郎及一并将领从山洞深入走出来,确实听见了喊话声。
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四郎道:“我带人出去看看。”
他带着两百人刚走出山洞没多久,本想绕过那些人,远距离观察一番,就被爬在树上登高巡视的士兵发现了,那士兵高喊:“找到了,沈家军找到了,东南方向!”
齐齐摆出防守姿势,跌跌撞撞找来的士兵,见他们脸颊凹陷,皮肤蜡黄,都要撑不起身上的盔甲了,瘦的几乎风一吹就能倒,险些哭出声来。
“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圣上已经知道墨城之战的真相了,他亲自为你们平反!”
四郎不为所动,“你们是何人?”
“对对对,忘了先自报家门了,我们是新上任的西北节度使特意派出来寻你们的,原本隶属于昌州。”
昌州确实有一支军队……
见他们不信,士兵道:“我们将军就在后面,他你们肯定认识!”
昌州军将军是个高大威猛的,听闻寻到了,不顾树枝刮来,匆匆赶来,一见到他,四郎松了一口气,父亲尚且在世时,他跟随父亲见过昌州军将军。
“见过将军。”
既然是认识的熟人,那自然不用抵抗了,也抵抗不了了,他们快要坚持到极限了,带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山洞。
昌州军将军看他们伤的伤,残的残,嗓子哑道:“辛苦了,我现在接你们回家。”
一个沈家军道:“家?我们没有家,我们不回墨城。”
“对,我们不回墨城!”
将军安抚:“好好,待你们休整休整,圣上已经派金吾卫来接你们了,你们身体养好了,就能跟他们回长安受封了,圣上有令,只要你们还活着,连升两级!有绢还有银!”
风声呼啸,沈家军们沉默地啃着他们带来的粮食,喝着他们带来的水,没有人接话。
这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呢,他们死去的同袍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六郎好样的,竟然真的跑回长安面见圣上了,他们都不抱希望了。
被将军带来的兵,一个个哭着帮沈家军的人换绷带、上药。
有人小声问:“你们就这么点人了吗?”
被问话的士兵低下头不语。
这让问话的人不忍心:“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问了。”
四郎道:“没什么对不起的,对不起我们的也不是你,我们逃入林中者五千,现就只剩下四千五百一十九人了。”
有受伤太重实在没法子了的;有出去捕猎被野兽叼去了的;还有坚持不下去,看不见希望自杀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造孽啊!两万沈家军呢!”
“现在想想我竟然还来支援墨城了,我就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他们不配!”
一行人休整完毕从密林中走出,再次来到墨城前,沈家军们纷纷仰头望去,那曾经的,他们保护过的城池,如此的陌生。
“我们,死不入墨城。”
“就让我们现在赶路吧。”
昌州将军:“好!”
墨城之举,谁不寒心。
车轮下的积雪越来越稀薄,马车外的景象从一成不变的白雪,变成裸.露的山石,走走停停,又换了金吾卫接手。
历时一个月,他们终于彻底摆脱了墨城,来到了圣上脚下的长安城,长安城外一群人焦急等待。
四郎刚下马车,就见远处一橘衣女子朝自己奔跑而来,他张开双臂将人抱了个满怀,嗅着熟悉的发香,他道:“夫人,我这回连升两级,可以当副将了,开不开心?”
四夫人陈琪雪狠狠抱着他,将脸上眼泪蹭到他衣襟上,“随你爱升不升,我以后都不管你,你活着就好。”
“一年未见,夫人竟然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我还挺不习惯。”
忍不住轻轻打了他一下,“你就欠的,我吼你,你就开心了。”
“那怎么会呢。”四郎拥着她,满足的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五郎钻出头,本来耐心等着夫妻两人话家常,可瞧见远处朝他过来的崔曼芸,赶紧道:“四兄,四嫂,让让,我要下马车。”
两人不好意思地让开位置,躲远了些,就见五郎呼啦跑了过去,将五夫人崔曼芸抱住了,然后,试了两下,没能抱起来转圈圈。
顿时委屈道:“完了小芸芸,我现在太瘦了,已经抱不动你了。”
崔曼芸瘪着嘴,拽着他胸前衣襟说:“说了不要当着大家的面那么叫我,等你日后养回来再抱。”
又将脸凑到他眼下:“你看,我以为你死了,哭得眼角都有细纹了。”
五郎凑上去认真看了看,皮肤吹弹可破嫩得很,“哪有,小芸芸依旧貌美。”
说完,吧唧亲了她脸一口,崔曼芸就开开心心窝进了他怀中。
沈文戈和三夫人言晨昕臂弯相挎,坠在她们后面走了过去,她们身旁不断有人冲进马车队中,和回来的沈家军战士拥抱在一起,“我的儿,我的儿!”
“母亲,儿在!”
“夫君,你没死。”
“嗯,我没死。”
庆幸的哭声、没寻到人的哭声,响在两人四周,越到马车前,言晨昕脚步便越缓。
沈文戈早就发现了三嫂这段日子的强颜欢笑,私底下问了六郎,才问出三兄的情况,感同身受之下,慢慢陪着她踱到马车旁。
此时马车静默在草地上,微风拂过车帘动起,言晨昕却不敢再看,她扭过头,鼻尖一酸,说道:“娉娉,你帮三嫂去看看吧。”
车帘被彻底打开,一个人缓慢地下了马车。
“嫂嫂,你快回头!”
言晨昕猛地回过头,只见日思夜想的人正在马车外,离得就像当年问她嫁不嫁那么远。
熟悉的温和包容的眼深情地注视着她,对她道:“我回来了。”
空荡荡的袖管飘荡在空中,九死一生不外如是,他险些挺不过去。
“一想你,我便不敢死了。”
“来,我想抱抱你。”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在收尾了,好快~
注:(1)《燕歌行》
【作者】高适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 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