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立冬过后,傅芝钟又得回到政厅里。
刘蝉照旧送他到门口。
他挽着傅芝钟,低垂着眼,神情恹恹,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心情不佳。
傅芝钟拍了拍自己手臂上的一双白手。
他带着军用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搭在刘蝉的手上,对比明显。
刘蝉仰起脸看着傅芝钟。
只看了傅芝钟一眼,他又移开视线,转而盯着庭院里的老树。
每每刘蝉送傅芝钟离开,就心中郁郁,不想言语。
傅芝钟也知晓他,并不怪罪。
傅芝钟低头去看刘蝉,能看见刘蝉的小半张脸。
就算是裹在白狐狸绒里,刘蝉的鼻尖也被冻得泛了粉。
昨夜还在刘蝉脸上的红早褪了干净,现在他的脸和他的唇又都白了回去。比那些小姐姑娘摸了脂水的脸,还有透白。
傅芝钟望着刘蝉带着愁容的小脸,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自己办公室窗外的梧桐叶,从树上萧萧落下时的模样。
“回吧,天冷。叫秋狸给你的床多铺一层。”傅芝钟对刘蝉说。
刘蝉转回头,注视着傅芝钟,嗯了声。
“傅爷,要记得来接我呀。”他执着傅芝钟的手,撒娇似地晃了晃。
傅芝钟颔首。
他自然会记得的。
刘蝉凝视着自己面前总是面色漠然,不见喜怒的男人,自己在心里扳了扳手指――这样差不多过了十余天,他亦又能见到傅芝钟了。
那也不算太长。
这样想着,刘蝉心中的郁气稍散了点。
“好了。”傅芝钟又拍了拍刘蝉扒着他的手,示意自己该走了。
刘蝉这次松开了自己的手。
他是知道自己是拦不住傅芝钟的,这世上谁也拦不住傅芝钟。在军务政事上,傅芝钟也由不得刘蝉任性。
傅芝钟和等候多时的副官,微微点头打过照面后,他便也不再留恋,径直上了车。
坐上了车,傅芝钟又是那个深沉寡言的傅芝钟。
他踏了踏自己的军靴,军靴沉重的闷哼提醒司机,他们该开车启程了。
司机不敢耽搁,立马踩车上路。
开过傅府大门时,傅芝钟朝外看了看。
和过去许多次一样,刘蝉还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的车远去。
傅芝钟看见,刘蝉一直看着他们这群浩浩荡荡的车队走远。
他站在原地,好像凝固了,变成了一块石头。
也与无数次一样,傅芝钟余光里刘蝉的身影在慢慢地变小,从一抹白色,变成一个意义不明的白点。
他应该这几天又将厌食了。
直到车开远了,再也瞥不见傅府的半点影子了,傅芝钟才垂下眼,靠在座椅上,淡淡地想道。
而确实亦如傅芝钟料想的一样。
刘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又一次厌食了。
秋狸呈上刘蝉爱吃的炙羊肉,刘蝉也是皱着眉,挥手让秋狸端走。
“我这几日不想闻这腻味重的东西。”刘蝉躺在自己的贵妃椅上,脸上脸色灰白,垂着眼,抿着嘴,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他一手撑在方枕上托着自己的脸,一手摸着刘菊方。
也不知夜晚刘菊方打了什么秋风,现在都还呼噜呼噜睡得跟个小猪似的。刘蝉随意地摸着它脑后的毛。
秋狸无奈地看着懒懒地躺在贵妃椅上的刘蝉。
今日陪着傅芝钟用了早膳之后,直到现下傍晚了,秋狸知道,刘蝉什么都没再吃。
甚至连水都不过是浅喝几口。
这说什么,也是不能随着刘蝉了。
“太太,肉食腻味,凉菜生冷,热汤寡淡,点心闷心……您告诉奴婢,您想吃什么?――您就算是想吃天上的星星,奴婢也叫人给您摘下来!”秋狸道。
刘蝉掀了掀自己的眼皮,扫她一眼,语气冷淡,“我无甚胃口,你且叫我禁禁食,不好吗?”
秋狸哪里敢叫刘蝉禁食。
她走进几步,苦口婆心地劝,“太太,您都这么苗条消瘦了,禁食如何使得?再瘦下去,来一阵风就能给您刮跑了!”
刘蝉懒得搭理她,没说话。
好在他厌食也不是一回儿两回儿了,秋狸在劝刘蝉这方面,也算是得心应手。
“太太,您想想,您要是瘦下去,这不过几日,瘦下去容易,增肥却不易。先生来接您,将您拥入怀里,发现骨头都硌手――那得多不好受?”秋狸说。
刘蝉这回抬眼看她了。
“你一个大姑娘,说这话,也不害臊!”他笑骂道。
秋狸看刘蝉理会自己了,就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
她嘻然一笑,“这有何害臊?奴婢说的,不及太太和先生亲热的万分之一。”
说完,秋狸便趁热打铁,“那太太想吃点什么?奴婢立马安排下去。”
提到吃,刘蝉脸上的笑淡了淡。
尽管知道这次与傅爷相别,不再是要等一个多月,直到春节才能见着,但是刘蝉的心中依旧积郁。
这些郁气里有对傅芝钟离开的不舍,对傅芝钟的依恋。
也或许有些其它的什么东西。
刘蝉顿了顿,他摸刘菊方的手都停了下来。
“去给我备一碗小米粥,一碟腌黄瓜吧。”刘蝉卷了卷自己散下来的头发,随意说道。
秋狸闻言立即俯身行李,应了下来。
她走到门口时,刘蝉突然又喊住了她。
“秋狸,你途中去七太太那儿一趟,”刘蝉半虚着眼,漫不经心,“就说我看七太太才来府上,许多事情都还懵懂,想邀约她明日午后来我院中,我给她说道说道。”
秋狸愣了一瞬。
传话这件事,刘蝉的目的很重要。
如果刘蝉是想来个下马威,来秋狸自然是会端着姿态。而如果刘蝉真就只是想拉拢关系,那秋狸也会和七夫人的丫鬟,一口一个妹妹相称。
于是,秋狸问道,“不知太太是怎样态度?”
刘蝉懒懒地瞥她一眼,“目前而言,当然是照顾的态度。”
秋狸有些奇怪,前些日子,刘蝉对七夫人的敌意可不做假,怎么这一下又变成“照顾的态度”了?
还只是“目前而言”。
但是她做丫鬟这么多年,知道什么是自己该问,什么是不该问的。
“奴婢清楚了,太太且放心。”秋狸干脆利落地行了个礼后,闪身离去。
刘蝉一向是放心秋狸做事的。
他看着秋狸走远,有些倦怠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刘蝉把团成球的刘菊方抱在怀里,改侧躺为平躺,翘着腿等秋狸回来。
他的脚型好看,就算裹上了厚袜子,也能看得出他脚踝至脚背流畅又优美的曲线。
像天空里展翅南飞的燕雀一样。
而不似这边刘蝉的放松惬意,另外一处庭院里的李娟雅,要紧张许多。
亲自客气地把刘蝉的大丫鬟送走之后,李娟雅便一直六神无主地坐在沙发上。
她手边还有一卷才看了一半的书。
本来李娟雅还读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想要今晚挑灯夜读,但是现在她的心思全然不再这上面了。
李娟雅抿抿嘴,在心里万般不解。
这位六太太刘蝉,唤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
上次刘蝉张乖肆意的模样,终还是给李娟雅留下太深的印象。
她在心底里多少还是憷他的。
李娟雅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前方,她现在心神不宁,两眼空空,直到身边的丫鬟,给她添上热茶,她才回过神。
“小鱼――”李娟雅喊了声府上给她配的大丫鬟。
她来南国来的匆忙,一个贴身丫鬟也没带,只得依靠府上给她分的大丫鬟。
小鱼行了礼,低声问,“太太有何吩咐?”
李娟雅轻咬自己的下唇。
她断然不敢贸然拿府上夫人姨太太问一个下人,毕竟小鱼非她自家中带来,有没有二心还难说。
这点计较,李娟雅还是有的。
她沉吟片刻,拐弯抹角问,“方才那个六太太的大丫鬟,名唤什么?”
小鱼答道,“回太太的话,那位姐姐名唤秋狸。”
李娟雅点点头,又问,“你……可知晓有关这位婢女的事情?”
小鱼偷偷看了李娟雅一眼,有些忐忑。
“回太太的话,小鱼来府上仅一年有余,所知不多。”小鱼小声说。
李娟雅嗯了一声。
她看小鱼面容稚嫩,年岁不大,来府上不久也算正常。
李娟雅把自己身边的书收好,端起茶杯,状似闲聊模样,“你也无须紧张,我只是问问――毕竟我来这傅府不久,所知的事情甚少。”
小鱼诺诺应了声“是”。
她也不敢质疑主子什么。
“自奴婢来这府上,便是知晓秋狸姐姐的。”小鱼说,“据奴婢所知,她原是是先生先母的小丫鬟,后因能干被先母喜爱,赐名秋狸,是谓机灵可爱。”
小鱼说到这儿时,李娟雅发现她神情中有些羡慕。
也是,被主子赐名,对下人而言,尤其是祖祖辈辈都侍奉一家的下人,本身就是一种表彰。
小鱼回忆了一下,又继续道,“老太太去后,秋狸成了府上掌管丫鬟的女管事――听一些姐姐们说,秋狸姐姐做管事时,铁面无私,很得先生的信赖。”
李娟雅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这个六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居然是这般的来头。都做上管事了,那这秋狸是如何又成了六太太的大丫鬟的?
小鱼像是看出来李娟雅的疑惑似的,接着说,“后面六太太入府时,先生便亲自将秋狸配给六太太,做六太太的大丫鬟。”
“这些就是奴婢知道的全部。”小鱼行了个礼。
小鱼说完了,李娟雅久久无言。
她端着茶杯抿了一小口。
李娟雅心里还如何不明白。
这秋狸,在刘蝉身边不仅是个大丫鬟这么简单,她更是傅芝钟对刘蝉偏宠的象征。
院落里的大夫人若是不得宠,甚至还没有得主子信赖的管事权大。而傅芝钟却偏生将一位自己信任的女管事,配给刘蝉做丫鬟。
这说明什么?
说明六夫人刘蝉,才是被傅芝钟认可的傅府里的主心骨。
李娟雅的手微微抖了抖。
立冬宴那一两天,她还庆幸自己躲过了傅爷的注意。
虽说傅芝钟确实是有天人之姿,叫人心动。
但是他毕竟是年长,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得深刻。而他又是在这乱世里的立足者,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让李娟雅恐惧的煞气。
别说与傅芝钟独处了,李娟雅觉得,傅芝钟若是把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停留久了,她都能立马离魂。
只是果然还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李娟雅苦笑着摇了摇头。
“罢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至少六夫人刘蝉,不似傅芝钟那般让人直视都不敢。
她到时候万般小心,应当不会出什么大错。
李娟雅看向小鱼,“你去备一份礼物,我明日好去拜访六太太。”
小鱼俯身应了下来。
小鱼下去过后,李娟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走向窗边,瞧了瞧外面的天色。
今天中午又下了雨,前几个时辰雨是停了,只是天上还灰蒙蒙的。不见任何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