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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太太(五)

四十三.

工作时日结束,傅芝钟一回到府里,便向刘蝉寻了大夫给他开的调理药方。

他戴上眼镜,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和工作时审阅每份文件一样严肃。

刘蝉在一旁看见傅芝钟用手把面前两张药方压平,甚至把纸张的四个微卷的角都展得工整。

然后,傅芝钟皱着眉,从药方的第一味药材,一直看到最后一味。

刘蝉的眼神飘忽了一瞬。

他不过是令那大夫莫给他开味重腥重的膳食,也没太过为难,这药方应当是没什么问题才对……罢。

傅芝钟懂得药理,但也不算精通。

他看完后,摘下眼镜,沉吟了片刻。

这药方中规中矩的,傅芝钟也没看出什么问题。

药材食物都是写的常见的,搭配起来也相辅相成,不存在食相相克,除了用量轻微,其余都正常。

“便按着这方吧。”傅芝钟道。

刘蝉笑眯眯地应了下来。

看了方子之后,傅芝钟便起身,携着刘蝉的手坐到书房的阳台上去。

今日天气尚好,夜暮间微风和煦,天幕朗朗,正适合赏夜景。

不过刘蝉不愿和傅芝钟相对而坐,他挪了挪椅子,与傅芝钟相靠着坐下。

“傅爷,”刘蝉摸上傅芝钟的大手,抓住傅芝钟的食指与中指,“傅爷――”

他拉了拉傅芝钟的手,要傅芝钟看向他。

傅芝钟看向刘蝉,问他,“怎么了?”

“大前几日啊,秋狸与我说道了府里早些年的事儿。”刘蝉凑近傅芝钟,借着椅子,他的脸与傅芝钟的脸挨得近极。

傅芝钟嗯了一声,等刘蝉继续往下说。

刘蝉忽而捏了捏傅芝钟的手,哼哼道,“秋狸与我说,沈璐与郭芙亦那些纠葛,傅爷可是管也不管,任由她们去了呢!”

“我还没想到,傅爷竟然会这般纵容她们,任由她们在府里乱捣云雨。”刘蝉说着,把下巴搁在傅芝钟的肩上,语气间颇有些吃味。

傅芝钟瞥了刘蝉一眼。

刘蝉一双柳叶眼眨也不眨,正亮晶晶地望着他。

傅芝钟看得出来,要说刘蝉吃味耍性子,那是假的。刘蝉是想听听由他来说说以前那些后院里的纠葛,这才是真的。

毕竟,他与刘蝉说起过去的事,也大多是自己,全然没提及过后院的种种纷争。

“你怎的突然提起这事了?”傅芝钟伸手将刘蝉额前的头发拂到耳后。

刘蝉见傅芝钟未有不愉,即刻攀过来,赖到傅芝钟的怀里。

“我就是想知道嘛――”刘蝉仰起头,巴巴地看着傅芝钟,“我与傅爷相识甚晚,许多事情我未参与,时至今日,回想起来,真是大憾!”

傅芝钟有些无奈。

“你憾这些作甚?”傅芝钟扶了扶刘蝉的侧脸。

“又不是什么好事情。”傅芝钟摇摇头说道,“一团糟罢了。”

他揉了揉眉心,总是一派寡淡的脸上竟露出些倦色。

这样浑是疲态的傅芝钟很是少见。

刘蝉看着傅芝钟微微垂下眼,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剩下心疼,“也是难为傅爷了。”

他坐起来,张手抚住傅芝钟的后脑,轻轻揉了揉,“咱们不想这些事儿了,都过去了。”

刘蝉的五指揉捏着傅芝钟的后脖颈,他伸着自己的脸蹭蹭傅芝钟。

傅芝钟敛目,又将眉间几丝憔然收起,恢复云淡风轻的冷淡模样,“你若是好奇后院的事情,倒也无妨。”

他拍了拍刘蝉的背,示意自己无事,不过是忆起从前,多少有些烦闷罢了。

刘蝉却不想听了,他看不得傅芝钟这样不舒的神色。傅芝钟说他看不得刘蝉掉眼泪,刘蝉又未尝不是。他是一丁点都看不得傅芝钟不愉。

“傅爷,我不想听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刘蝉反悔了,又撒娇叫傅芝钟不再说了。

傅芝钟半揽着刘蝉,没说什么。

刘蝉靠在傅芝钟怀里,温声说,“也是我想岔了,傅爷与我聊起过从前,是不想我忧心多想,才不说后院那些事情。我却总是任性,要傅爷告知我,这样实在是不对。”

刘蝉仰头,对傅芝钟笑了笑,“是小蝉钻牛角尖了,从前后院那些事,沈璐也好,郭芙亦也好,都不是我该在意的。我只要在意傅爷就好。”

傅芝钟无言。

许久之后,他看着胸前扬起小脸的刘蝉,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啊……”傅芝钟抚了抚刘蝉的头,‘我母亲出身高贵,亦是世家嫡女,自小对先朝衷心,也最重礼节。她见我满口阙词、顶撞生父……但凡是来幽闭室看我,总是予我两耳光,冷指我为竖子,从未有什么劝慰。’

刘蝉顿时哑然。

平常人家的母亲,哪里会如这高门的母亲――礼教、章法都必须是摆在孩子前的东西。

寻常的母亲但凡是见着自己的亲身骨肉遭这样的痛打,且不说施打的人是自己的丈夫,还是哪个天王老子,都是哭天抢地。

傅芝钟继续说,‘我十之有七时,娶了沈璐。沈璐出身亦仿若我母亲一般高贵,仪态端庄。’

说到沈璐时,傅芝钟顿了顿。

他看着刘蝉,尽管刘蝉正明显好奇地望着他,可是傅芝钟还是不愿在刘蝉面前多说他与沈璐。

傅芝钟做不到与谁私语任何一人,不管是与他亲密无间的刘蝉,还是谁,傅芝钟都无法做到与其私语另外一个人。

这是出于,他内心中对旁人最基本的尊重。

于是,傅芝钟说,‘我弱冠之年,前朝覆灭,忠奴殉葬,傅府四代朝上官,自然要陪殉。’

他说,‘我的祖母与祖父对饮毒酒而亡,先父投井以明志……’

傅芝钟说到傅府最后的结局时,神色依旧很冷淡。

刘蝉看着他,只感到有些许的怅然。

那时,刘蝉不知道傅芝钟究竟是在怅然什么,傅芝钟的神情太飘渺又太隐忍克制,刘蝉是猜不出来的。

是怅然原本富丽的傅府最终玉碎吗?

但那又不像。

后面,刘蝉才知道,傅芝钟是在怅然什么。

‘我的先母,知晓我从不效忠先朝,她忧我不以死明志,忧我愧对傅府满门忠烈,忧我令她、令我先父蒙羞,’傅芝钟说,‘她从沈璐那儿抢走襁褓中的傅晚玉――我的独子――纵身跳河。’

‘我的先母以为,子死,我在世上无一亲,自然也会紧随其后。’他说。

傅芝钟说完,又停住了。

他好似叹了一口气,又好似万般皆无。

‘晚玉还是稚子,连说话都不会,他才来这世上短短一遭便去了。’

傅芝钟说。

这个时候,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苦楚与悲凉的意味。

刘蝉不知怎的,一下就想到,跪坐在滚滚东流的长河边上的傅芝钟,彼时他才弱冠,还算年轻,却一夜之间经历家破人亡,甚至连独子都被惊涛骇浪吞了干净。

他心中该有多大的恸?

‘约莫晚玉与早枣,看清了这个傅府不是好地方,不是好人家,不想去受以后的罪,才这般早早便去了。’傅芝钟道。

字词间依旧苦涩。

傅芝钟说完,便去看身边半晌没了动静的刘蝉。

他低下头,才发现,枕在他怀中的刘蝉已经哭了出来。

眼泪哗啦哗啦地从刘蝉眼中流出,他看起来很狼狈,又难过又伤心。

明明经历这些、遭遇这些的是傅芝钟,并非刘蝉,可是他却哭得泣不成声。如同傅芝钟的泪,从他的眼里流出来了一样。

傅芝钟盯着泪流满面的刘蝉,盯了良久。

他看着那双看着他总是含羞带怯、暗藏秋水的柳叶眼里,只剩下汩汩的澄澈。

最终,傅芝钟从床头柜里摸出手帕,将刘蝉的脸抬起来,把他脸上的泪擦干净。

刘蝉抬起头,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傅爷……太苦了。’

刘蝉哭到打嗝,满脸憋得通红,才憋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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