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被噩梦吓醒了。
睁眼时一片漆黑, 堆叠在床榻边的桌椅衣饰都化作了夜色中的鬼祟,朝着他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他害怕黑暗,纯粹的黑会让他想起幼时被叔伯锁进地窖, 那不见天日的五天, 无水无米, 他咬着老鼠的生肉活下来。
阴冷潮湿的地底, 就像是被怪物的胃袋,不管他怎么挣扎尖叫都没有人救他出去,只能一点点烂在里面, 被腐蚀消解。
他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慌张的想要从这一片黑暗中冲出去,他撞倒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腰上生疼, 像是挨了一刀,这让他更加惊慌。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朝外跑,最后却让人从后面扑倒, 按住脖子压在了地上。
“草, 你这小王八大半夜发什么疯啊?”咬牙切齿的声音。
“嚓――”火绒被点燃,然后他浑浑噩噩的眼前终于亮起了一点光,那一点星火一晃, 落在了桌案上的油灯上。
房间里顿时亮了起来。
方才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顿时变成了普普通通的桌椅板凳,倒了一地。灯火昏黄,他心里却骤然安静下来, 从地上挪动了一下, 抱腿窝在了房门后。
地上有血, 桌上的陶土茶壶被他撞碎, 那人一脚踩上去,脚被扎了,瘸着腿一边骂人一边清洗伤口,嘟囔着得了破伤风该怎么办。
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看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少年穿着麻布中衣,一脸不耐烦,“起来,看你的腰。”
腰上撞青了一大片,少年给他揉了药酒,然后愤怒的敲了他脑袋一下,“大半夜的发什么颠呢?报复我是吧?”
“不……不是。”他将头埋进了被子里,“我怕黑,我去外面睡。”
外面有星星有月亮,还能看到一点光,只要不是全然的暗,他便能忍受。
“睡你的。”他被重新按了下去,“不就是点个灯吗?一点灯油我又不是给不起。”
第二天,少年买来了蜡烛,宣纸,还有几个竹篾,给他做了一个小花灯。
“喏,小猪佩奇,会跑的。”花灯被他一拨,上面的画便转了起来,“自己玩,晚上不许再乱跑了。”
他看着那盏灯,小心翼翼地收好。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身上应该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图谋的。
少年没回答,他白日里做工太累,已经睡着了。
桃花眼合上后,那张脸顿时显得稚气又安静。他看着桌子边的灯,看了一晚上。
少年从天而降,对他很好,没有理由的好,不管他做了什么,少年好像都能原谅。
连父母尚且做不到这般慈爱,他一直不明白少年打的什么主意。起初以为是人牙子,但少年自己都差点被骗到妓馆,后来以为是图谋他家产,但少年将得来的财帛都给他了,少年好像无欲无求,存在的理由就是围着他打转。
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有限,他不信别人无缘无故的好,除非那个人是个傻子。
少年好像就是那个傻子。
后来他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无缘无故的好。
世上所有的馈赠,都有代价。
而他的代价,就是剥皮抽骨,声名狼藉,众叛亲离――被少年,被兄长,被成蹊,一剑刺穿心脏,推入了魔窟。
他那时候,还有一点期盼,他想着,兄长待他那般好,说不定有苦衷。他一边怨着,一边却抱有期望,他也不知自己在盼望着什么。
然后他等来了真相。
一切都是一本书,他是书中必死的凄惨前世。
他这一世所受的所有苦痛,背叛,都是早已经预谋好的剧情,唯有将这一世的他剁碎了,压成泥,才能为下一世的圆满铺路。
而兄长所做的一切,便是将他往那处悬崖上推去――那些好,那些恨,那些承诺,那些少年时的相依为命,全是假的。不过是将他引上绝路的诱饵罢了。
“你死吧。”那个名叫系统的声音响起,“你看,下辈子你会很圆满,所有人都会爱你,这一世已经到了头,何必勉强?”
“我不要他们爱我。”他轻声道,而后将那团光辉吞没,将其中的意识抹杀,“我不需要下一世,我只要此世。”
那些恨和苦,他全部都要在今生报复回去。
连同他那虚伪无情的兄长。
他得偿所愿。
成蹊死了。
在他面前倒下,青色的身影如同一片轻巧的落叶,落地时甚至没有声音。
他接住了成蹊的身体,然后摸到了一手的血。苍青色的衣袍下,每一寸经脉内,都吐出了一枚长针。
那是定魂。
他扒开成蹊的衣服,少年多年来不见衰老,瘦骨嶙峋的身体上,缠绕着层层叠叠的绷带,他沉默着将绷带划开,露出其下狰狞的伤口,从肩颈至尾椎。
他曾失去过一身仙骨,后来被医仙用其他材料替换。
他曾以为自己身体里的,是石头。
他忽然就有些茫然。
四周的喊杀声已经停了,刺杀平息,仙盟一派只有少量的人逃了出去。今日他生辰。他大获全胜,但他一点也不开心,甚至有些茫然。
他抱起兄长的尸体,打算将人带走。然而青衫散开,一个木牌从袖袋里掉了出来,落在了雪地里,上头歪歪扭扭,像是写了一行小字。
他捡了起来。
写的是,愿卯君,平安顺遂,事事如意。
他从此再不过生辰。
问心台。
容缨睁眼,面前幻境尽数消失,银白色的镜面上,他对上了一双暗红的眼睛。
“看够了?”镜中人问。
“你不也是?”容缨收回按在灵器上的手,镜面上的人影消失了,他还是他自己,黑发玄衣,一身星悬天弟子袍,袍袖上像浮着点点星辰。
容缨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识海被寄生了。不过只有一点点,对方无法影响他的判断,但关于一周目的记忆,时不时会往他脑子里面冒。同样的,他如今的记忆也会被对方所捕捉。
容缨腰畔长信玉牌疯狂闪烁,是叶淮安找他去喝酒。
前日成蹊李景大婚,沈星河他们都来贺喜,吃完喜酒后就决定在灵州小住几日,他们不敢去李景面前讨晦气,便将主意都打在了他身上。
这段时间日日堵在问心台门口等他下班,然后几个人拖着他在灵州游玩。
脑袋里的声音还没消失,讥讽道:“成天同一些废物厮混,没出息。”
容缨权当没听见,他淡定的回了条消息说自己快来了,随后与同门交接,对方笑着打趣他,“太一宗的小道君又来缠你了?”
容缨:“约我喝酒,要不给你带一壶?换班时给你。”
同门笑着朝他道谢,“不可太烈,我酒量不好。”
“记着了,那我寻些甜酒。”容缨轻车熟路的下山,时不时碰到些同门,有些人依旧忌惮他,但大多数人对他已是平常心。
“尽与些歪瓜裂枣讲好心,迟早有一日被人背叛。”那声音充满恶意,仿佛某种怨毒的诅咒。
容缨:“你眼红了。”
“我会眼红你?”脑子里的声音还在响,满是嘲弄,“我是九州之主,天下第一。”
容缨:“你没朋友。”
“我拳打三重天,脚踩齐云仙府,魔域尽是本座附属。”
容缨:“你没朋友。”
“我他妈灭了你――”
容缨:“你没朋友。”
“容缨……你大爷的!”
脑袋里总算安静了。
山门底下,三小个锦衣华服,没穿弟子袍,凑在一起讲笑话。太阳落山后,暑气渐消,在那橘红色的霞光里,少年远远的朝着他招手,“快过来!在这呢!”
容缨走下台阶,脚步加快,看着问心台下少年们亮晶晶的眼睛,终究还是答了一声,“嗯,来了!”
他们去了老地方喝酒。
酒水里镇了冰,碗上都浮了一层水露,酒过三巡,对面几人热的脱了外袍,散襟打扇。
“唉,成蹊成婚后,我们怕是再也约不到喽。”叶淮安咬着冰块,一脸遗憾,片刻后又爬起来,满脸欲言又止的古怪,“他们成婚已经有两天了,玄天君再……那啥,也该把人放出来了吧?”
沈星河呛了口酒水,一掌排叶淮安脑袋上,把人脸拍进了酒碗里,“叶淮安,莫要非议他人!”
叶淮安:“………大哥,你轻一点,我的脸……”
窗台外的白衡笙:“唉?等等,我好像看到成蹊了!”
房间内的三人:“闭嘴吧,你上次也说看到了。”
白衡笙:“不是,是真的,他们手牵手,在路边买东西。”
屋子里另外几人齐刷刷探头,这一次白衡笙没看错,消失了两天的成蹊和李景当真出门了,两人一身轻便纱衣,手牵手,正在街头一卖花婆婆手边买花串。
“噫――”叶淮安咋舌,“总算舍得出门了。”
街上,李景给成蹊手腕上套了一圈茉莉花串,两人沿着湖边走,本就都是丰姿绰约之人,一路上可见不少人侧目偷看。
“小情侣过二人世界,抛弃亲朋好友。”叶淮安酸溜溜,“果然人都是见色忘义的!”
沈星河:“要不把玄天君喊上来给你交流交流感情?”
白衡笙、叶淮安齐声道:“别!!还是让他们俩自己快乐吧!”
容缨端着酒碗,“你们很怕玄天君?”
窗台边三人齐刷刷一抖,像是想起什么噩梦,“怕什么怕?不怕,他是李景,咱们好兄弟哈哈哈哈――别叫他,我不想看玄天君讲笑话拉二胡唱歌。”
容缨:“………”想起李景喊他容容,他抖了一下,默默闭嘴。
街上那两人消失了。
窗台上三人松了一口气,又齐刷刷滚过来。只是谈到成蹊,难免长吁短叹,大好青年,英年早婚。
谈着谈着,忽然就都消了声。
容缨正一碗一碗喝着酒,发觉声音停了,有些莫名的回头,“看我做什么?”
窗户边那几个人有些醉了,沉默片刻,叶淮安轻声道:“成蹊成亲,你若是心中难受,其实可以同我们说。”
容缨愣神,片刻后捞起冰釜里的冰块,给他们脑袋一人砸了一下,“你们都在想些什么?我对成蹊没那意思。”
那三人愣了一下,然后又哈哈哈笑了起来,“从前见你与成蹊亲近,原是我们误会了,还当你,还当你对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怎么可能,我是将他当作……”容缨靠着椅子,眼中醉意朦胧,他仔细想了许久,却想不出如何开口。
看着面前三人紧张兮兮的眼神,忽然笑了,随后坦然道:“是,我是喜欢他。”
不带□□,不带爱恨,干净且明澈,热烈且灿烂,就如同这夏日中的长阳――
最纯粹的喜欢,无关风月。
他经历过上一世所有人的背叛,在绝望和不甘中死亡,他身前空无一人,身后尸骨成堆,重生而来,手边却落了一片小云彩,古怪,脆弱,话多,但着实柔软温暖,他跟着那朵云走,不知不觉间,从深渊泥潭中爬了出来,遇到了小花,小草,小树。
那朵云慢悠悠飘远了,栖在了雪山顶。但他并不寂寞,也不嫉妒,他已经有了新的朋友。
看着面前三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表情,容缨失笑,补充道:“我也喜欢你们,我还喜欢师尊,怎么?你们当我会去当街抢人?”
叶淮安顿时松了口气,“唉呀,这不是担心你想不开,万一你和李景抢人,我们还能――”
容缨:“还能帮忙?”
叶淮安心虚道:“还能在旁边拉架――”
“拉什么架啊?你们要和谁打架?”大门啪一声让人给打开了,李景在众人慌张的视线中,提着食盒进来,“刚才就看到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偷窥我,出来喝酒也不喊一声。”
“你一杯倒,他们便是喊你,你也只能坐着干瞪眼。”成蹊从另一侧进来,将李景推进去,“买了些冰果子,你们吃吃看。”
食盒中盛了六碗刨冰,席上再添两人,叶淮安他们一见到李景就露出不忍卒读的表情,李景偏生十分快乐,“没关系,你们多看看,看着看着便习惯了,这就叫脱敏治疗。”
“需要我讲笑话吗?不然唱个小曲活跃气氛?”
“别!别!李兄饶命!”
……
厢房内闹腾的不行,容缨看着他们东奔西跑,一个个都喝醉了,没让人接,互相搀扶着下楼,走路都成斜线,勾肩搭背,歪歪扭扭,滋哇乱叫,唱着口齿不清的歌。
容缨走在后面,看着他们绊脚,一下子咕噜滚了一圈,摔成一团。上去一边提上一个,将人拎起来。
“真是蠢货。”脑子里的声音又响起。
容缨扶着人,面色如常,“我与你不一样。”
这一次的他,与往昔那所有破碎在时空中,生生世世的自己都不一样。
他再没有为情所困,没有因妒成魔,没有孤身一人受万人唾骂,他有师长,有朋友,有很多朋友。
这万丈红尘中,他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景:放一个耳朵在这里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