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瞳仁深深如浓稠墨色, 如何化也化不开。
他记不得梦中女子的面容,身份, 然而他却记得她的声音。天下声音之何其多, 他本不报任何希望。
然而却恰与此刻眼前女子的音线,分毫不差地吻合。
更何况,她偏巧在替摄政王――替他祈福。
沈约呼吸变得急促,眼底晦涩, 各种情绪汹涌至极。他想现在就走到她的面前, 质问她究竟是谁, 为何在暗处替他祈福?
她与他的梦中之人, 又有何联系?
可理智却让他按捺。只因眼前少女的容貌陌生, 他足以确认――
他与她素昧平生,从未见过她。
沈约同样清楚, 如今想寻他弱点之人仍在暗处盘算。眼前究竟是冥冥之中的一场巧合,还是有心人精心预谋的陷阱, 他不得而知。
可理智冰冷, 情感却在灼烧, 于浓金瞳孔中不断翻腾。
沈约五感极佳, 听得一清二楚。男人负手遥立,半藏身于古树的丰茂枝干后。他目光沉沉, 将她的模样短瞬之间烙于脑海。
不过百米之距,此刻两人的心境却是天差地别。
萧夕颜自重生一回,譬如脱胎换骨,前尘往事皆不留念。这一世,她也已改变了许多自己能做到的事。只要压下思念……如今沈约没了她的拖累, 剿匪所耗之时也大大缩短。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于是一人兀自恬然, 心安自得。一人却如冰块被置于烈火之上融化。
萧夕颜祈福结束, 心愿暂了,缓缓从蒲团上起身。只是跪得有些久了,瘦弱的膝骨泛开无力,起身时不稳地晃了晃。
沈约下意识皱眉,她的体质不好?
见她又在寺中逗留了片刻,沈约一路尾随。分明是见不得光的行径,男人却泰然自若,甚至有种说不出的微妙熟悉。
不知为何,目光追随她的身影,他的心却越来越静。
少女喂食鸟雀,闲观桥下红鲤,又分了糖块给小沙弥。直到最后,方踏入观音大殿中。
菩萨像慈眉善目,手拈玉瓶杨柳枝,垂首望向殿中来人。
而她就立在那儿。
脸蛋白润,仿佛透着淡淡的光晕,灵性而温柔。
沈约形容不出自己的心境,仿佛呼吸也放轻了。然而在她回首那一瞬间,还是闪至门后。
男人高挺的眉间闪过一丝懊恼,不知自己究竟在躲些什么。
他抚过心口,有种怪异的错觉。
萧夕颜对一切一无所知,她终于离开寺门,小心地踩着青石阶下了山。青丝拂动,窈窕清瘦的背影渐渐远去。
在那截裙角即将消失在石阶尽头,沈约方如梦初醒一般,差点想提步去追。
但不急,起码他不该如此狼狈。
这一次,他已在缈缈人海之中看见了她,就不会再错过。
……
秦王府中。
隐卫将集结所有力量,网罗街头巷尾,不遗漏任何一处细节的调查密卷,忐忑不安地交给眼前面色严峻的男人。
沈约挥手让人退下。
屋内檀香渐燃,随着一页页的翻阅传来沙沙声。屋外清风掠过,却吹不散他深深拢起的眉梢。
薄唇轻掀, 丽的眉眼淡淡,轻轻念出三字:
“萧夕颜。”
萧家行七的嫡女,名字亦是陌生的,经历看起来平平无奇。
宣平侯府,也不过长安之中无数沉寂的世家之一,爵位徒有空名,几乎快算不得勋贵人家。
若非他的离奇梦境,他与她几乎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唯一巧合之处,就在于她恰好与江月有私交往来。可他与江鹤州的相识已是陈年旧事,来往也极为隐蔽,不为外人所知。
沈约抚额,眼前回忆起少女清秀如芙蕖的容颜。心脏仿佛还能回忆起彼时的重重一声。
他并不是常有情绪起伏之人,这令他感到莫名。
男人向来冷淡盈不下任何事物的眼眸,此时却泛起淡淡的困惑:“萧七娘,你究竟是谁?”
-
江家筵席之上,宾客如流水盈门。
江家祖上钟鸣鼎食,曾为官宦世家,后代激流勇退,经商而富庶,其名下邸店园宅不计其数。此前因江鹤州意外腿疾,与其妹回到江南休养。
此后渐渐经营水运,于江南富甲一方,财庄势力遍布九州。逾多年后,年轻的信任江家家主终于又重返长安。
然而江鹤州这个名字,却曾令许多人惊叹与可惜。
听说那年长安初春,少年郎不过虚岁十五,风华正茂,被齐太傅收为关门弟子。一首朝歌赋令睿宗惊叹,此后二元及第,可谓惊才绝艳,引来无数人羡妒红眼。
亦有人猜测他能于殿试一举夺魁,缔造一代盛名。
却未想到,江家家主夫妇一朝遇害,江鹤州亦落下腿疾,只能久坐轮椅,听说此生不能再站起来。仕途也因此骤然止步。
功名折戟,江鹤州也渐渐销声匿迹,湮没于世人眼光中。
然而如今江家风云再起,江鹤州重归长安。不免有许多人怀有隐秘的旁观之心。年纪轻轻的贵女好奇问道,江家家主如今也不过方过及冠吧?
已出嫁的夫人不免想起当年,感慨:“当年可真是名满长安……只可惜才年纪轻轻,就遭逢那样一场意外。唉,若非如此,江家家主的地位绝不止今日。”
月落星沉,众人于江家府邸漫游,只见庭园之中碧水照芙蓉,曲廊重重若星河自九天而坠。每个转角都设一盏数尺高的青玉五枝灯,光华满映亮如白昼。
及至筵上,屏风帷帐皆饰琉璃翠羽,春花深簇,皆名贵之品。有数盏琥珀杯,斟满葡萄玉液。舞姬扬袖,侍女侍奉在侧,无不鲜妍丽色。
这等阔绰气派,哪怕是在权贵不缺的长安,也堪称稀罕惊叹。
只是奇怪,主人未至,筵席已开始了。
待江家家主终于现身之时,客座中不免引发了几声低低的惊叹。
男人姿容不凡,令一切繁华皆黯然失色。
春夜尚风寒,江鹤州披着一件插金消绣月白狐氅,身形修长如鹤傲立。瞳孔漆黑如寒星,面庞俊美,矜骨却苍白,却让人如感温柔而疏离。
“诸位能赴此宴,令江家蓬荜生辉。”
声音犹如清风疏月,一下拂动了长安贵女们的心。
“真不愧是当年的江家麒麟子,风华仍在啊……”
“江家家主的腿疾似乎是好了?”
此时,江月与萧夕颜正坐于水亭一处。
江月听闻人群隐隐轰动,漫不经心:“若非我执意办宴,长安还不知道哥哥如今好着回来了呢。”
萧夕颜为她关心却显得不在意的模样,不禁一笑。
宴上不时有些旧人上前寒暄,亦有贵女蠢蠢欲动。
然而江鹤州应酬了片刻,便微微一笑道:“江某身有旧疾,不宜饮酒过多,各位贵客且在此尽欢,在下暂先退离。”
客人们自是不敢再多留主人,只能连连起身送离了。
江月蹙了蹙眉,抿唇:“果然。”
哥哥只是看起来温润圆滑,实则却也不喜人群。
萧夕颜笑道:“但想必经此筵席,长安中也人人皆知,你有一位十分出色的兄长了。”
江月托颔轻叹,美人侧颜如月,微微蹙眉:“只是哥哥他一向无心婚事。”
原先是有一门定亲,但江鹤州腿伤之后,就向对方退了亲。
萧夕颜安慰:“令兄以前的担子重,无心婚事也是正常。但今非昔比,今日长安世家一见,想必日后不愁媒人上门。”
江月点头。“但愿如此。”
是啊,往日哥哥为照顾她,就已耗费许多心力。
不知以后,兄长会娶怎样的女郎呢?
另一边,江鹤州自筵席离去之后,亲卫海风上前附耳了几句:摄政王已至府上,并送来了寿礼。
“说不来,又忽然登门……”
江鹤州有些意外,却也明白此人向来无羁洒脱,摇头笑道:“横竖没给他留位置,由他随便吧,着人一旁小心伺候就是。”
观鹤居中。
江月推门时,正看见江鹤州坐于轮椅之上,微微阖目。
其实他的腿疾早已康复,只是闲来无事时,仍然习惯坐于轮椅上闭目沉思。
江月心中也知晓,每逢生辰,兄长的兴致都会不高。因为逝去的双亲,还有那年,他生辰宴时亲近叔伯所递上的一杯毒酒。
本来今日行宴,是想让他开心一些,却还是……
“月儿,来哥哥这里。”
江鹤州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他面庞温和,声音清冽,月夜之下泛起无声的轻澜。
江月才刚刚走近,就被男人手臂一扯,落入宽阔的怀中。
然而长久的习惯又令她瞬间放松下来,江月寻了个妥帖的姿势倚在江鹤州的怀中,秀气的眉轻皱:“哥哥今日,还是不开心么?”
“无事,月儿让兄长抱一会就好。”
江月如棉絮般轻坐在江鹤州膝上,头倚靠他的肩窝。如猫儿一般,嗅着兄长身上浅淡如春罗的熏香气息。
江鹤州心软成一片,抚过她的秀发。
女郎檀唇轻启,目如澄碧水色,盈满关怀。分明是一张冷清的面孔,神情却又纯真如稚子。
“哥哥现下好点了么?”
江月自小被江鹤州带大,她年幼时双亲皆逝,对父母并没有太多印象。唯一全心所依赖信任之人就是江鹤州。
江家的血脉只剩下他们两人,江鹤州若是支撑苍穹的那棵巨树,她像是依附他而生的柔软藤萝。
二人情谊不比寻常兄妹,更似彼此依附而生。
谁也离不开谁。
可此时江鹤州静静地拥着她,此景若落入常人眼中,似又显得过于亲密了一些。
江鹤州的心中一角却已塌陷,他眼底晦暗,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清润而珍重:“月儿在身边,哥哥就无事。”
她是他的小良药,陪他度过许多漫长孤寂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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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可需要为您寻一处休息……”
“本王不用人侍奉,你且退下。”
侍者只能如令散去。沈约从袖中摸出一副暗银镂空面具戴上,只露出双眼,与精致冷淡的下颔。
江家府邸极尽奢华,亭台楼阁密布。
沈约却隐入灯火阑珊之处,只听见歌舞杯盏之声渐遥。
“她在哪?”
燕六不知潜藏在何处,只从黑夜传来一道低声:
“萧娘子从水亭刚离,沿府中池边行走,途径花圃。殿下往右折行,可经花圃。”
沈约颔首,往燕六所指方向行去。
此刻,自江月离去之后,萧夕颜独自坐了一会。
她坐在江岸边的一处水亭中,亭台略高于水面,亭垂轻纱。是主人招待贵客之处,观景绝佳,亦极为隐蔽。
江月给她留了侍女伺候。此时侍女正贴心地问她,是否要入宴游玩。
毕竟水亭之上并不会有人前来搅扰,幽静却也冷清。
萧夕颜料想江月恐怕不会回来了。此亭台却正合她意,她本就常习惯独自一人,若是置身陌生的人群之中,反而会有些无可适从。
月色明湛,江边的女郎只露出一个纤弱的剪影,柔声婉拒了侍女的提议。
萧夕颜远远观赏了会宴中歌舞,吃了樱桃饮,方自水亭而出,打算沿途观赏这花月夜。
不知何时,她徘徊至一处幽径。
侍婢遥遥跟在后方,萧夕颜忽心情颇好,望着明月坠入江波,心有所感,启唇低吟:
“松上萝,愿君如行云,时时见经过……”
歌声忽而一止。
只因乌履轻迈,有步声渐近。
月色与萤灯,映出道旁花树繁茂影子,与眼前正迎面走来高大而疏冷的人影。男人抬眼,眉眼深邃如暗夜,瞳泛冷金。
似一头伺机而动的孤狼,盯住了猎物。
萧夕颜头晕目眩,不知为何会在此处遇见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