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乌泥巷该是这世上最贫穷的地方,可是跟眼前这难民营一比,那里根本就是天堂。
依着城墙搭起的窝棚不少,横七竖八,比叶冲自家里那间柴棚还要不如,乱糟糟的,让人以为这是走进了地震过后的灾难现场。
而更多的人却是连这窝棚也没有。大家伙挤作一堆,就缩在那城墙根底下。身子下面最多也就铺上一把干草。
仲春的天气,到了晚上还是透着凉意,对于一些衣衫单薄的乞丐来说,长夜自是难熬。
叶冲不由想起种漪,也不知道前些日子,她一个小姑娘,这一天天的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黑灯瞎火,若不是叶冲的目力远超常人,怕是很难看清这笼罩在高高城墙阴影下的景况。
有孩子在哭泣,或者是因为饥饿,或者是因为病痛。
这一切让叶冲心里只感觉到悲哀,想要做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
“哎,如果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监军,何至于会出现如此凄惨的景象。”
身旁,石勇也在叹息。很显然,这个外表看起来冷硬如石头一般的男人,也因这些难民的凄惨情形而生出了怜悯之心。
“监军?延州之失,不是因宁远候部署不当,在横山关驻守的兵力太少,才让胡马有机会长驱直入的吗?”
叶冲奇怪地问了一句。
很显然,石勇的话和市面上,官面上的传言有些出入。而叶冲,满打满算,来这世界也没几日功夫,如今对于这大周了解有限,所以很多事情上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你也信?”
石勇冷笑。
“也就只有官面上的阺报和市井里的传闻,我该信谁?信你这个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的知情者?”
叶冲翻了个白眼。
“你怎么知道?”
石勇没有否认,只是惊奇于叶部如何知道自己是那场大战中逃出生天的幸存者。
“猜的。”
叶冲懒得解释。
“你。”
石勇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叶冲已经迈开步子向前走去。他也就只好悻悻的闭了嘴巴。
“好歹也是江湖上有字号的人物,如今为了活命,竟然扮作一个老妇,你也真够可以的。”
空旷的城头上,叶冲堵住了一个老妇的去路。
“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既然被人认了出来,秃鹰索性也就不再伪装,扔开手中充作拐棍的树枝挺直了腰板,随手扒去顶上白发,露出他那个招牌式锃亮的大光头来。
说实话,行藏被人如此轻易的一眼识破,他真是有些惊讶。手上的功夫会随着年纪渐长而退化,可是易形之术,难不成也会退化?
“这城头上风头既高,一个吃不饱饭的老妇,废劲巴力的爬上来干什么?喝西北风么?不过是发现了咱们在寻你,想借着绳索从这城头上坠下去吧?”
叶部没有故作神秘,笑着解释了一句。
“机关算尽,终究还是失算了一步。若是在第一时间出城,无论选择哪个方向,都有八成把握能够逃出咱们的追杀。”
秃鹰身后又有人开口,那是从另一个方向上堵截秃鹰去路的石勇。
“出了城,老夫还真没信心在你这位种家军斥候营主的手里脱身。”
秃鹰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认得我?”
石勇大奇。
“三年前,甘陇道上,逃了十天的银狐最终还是被一箭钉死在了苦泉山口的那株柏树上。嘿嘿,若论藏形,隐迹功夫,三个我加起来了比不过我那亲弟弟。他都没法子在你眼皮子底下脱身,何况是我?”
秃鹰长叹一声道。
“哦,我竟不知,堂堂秃鹰当时竟然藏在经过的那支商队里。你倒好心性,眼见着亲弟被杀也能忍得下去?”
石勇不由失笑,回思当看之事,一时对于这秃鹰的人性更加鄙夷起来。
“不忍如何?当时若跳出来,也不过是在你刀下多添一道亡魂罢了。”
秃鹰一脸无奈地道。
“就没想着报仇?”
叶冲笑着问了一句。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他想着在这个时代,象秃鹰这样的黑道枭雄,总该有着几份血性。
“报什么仇?咱们兄弟自出道以来,手下过的人命没有三百也有两百,可是没有资格说报仇这话。”
秃鹰笑着摇了摇头,想的倒是明白。不过他这样的话,倒让叶冲一时不觉讶然。真是高估了古人的觉悟了。
“再说,当时若不是石将军的箭够快,我那个弟弟就要喊出我的名字来了。难道他不清楚,若是他那一声喊了出来就是要了我的命了?他都能这样做,我还有必要替他报仇么?”
好一对亲兄弟。叶冲在心底里重重的呸了一声。
“追了十天,石兄这是对那位银狐生了必杀之心呢?却不知他哪里得罪你了?还是石兄嫉恶如仇?”
叶冲好奇地偏头问站在秃鹰身后的石勇道。
“徐新原是我斥候营中一名斥候,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因为犯了军法要被砍头,是我以自己的军功折罪救了他一命。却不想那个混蛋在被赶出军营后,竟然作起了杀人的买卖。”
石勇提起旧事,脸上满是懊恼之色,后悔当时心软,救了这恶枭一命,至使后来多少良人枉死黄泉。
“若只是杀人,你未必会如此恨他入骨。怕是他旧习难改,祸害过太多女子,你才起了必杀这心吧。嘿,军法如铁,必杀之罪也能以功相抵,这大周的军队呀!”
叶冲叹息道,言语中,对于大周军队的鄙夷毫不掩饰。
“种家军军法从来严苛,只有在小侯爷那里才能求些情面,这事要是犯在老侯爷手里,谁要敢去求情,自己就得先挨上四十军棍。”
石勇辩解,显然是不肯旁人看低了种家军的。
对于石勇的辩解,叶冲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目光却已落在秃鹰身上。
“二位可否放在下一马,在下必有所报。”
见叶冲的目光望向了他,秃鹰一脸苦涩地求恳道。
“报?你如今又拿什么来报?”
叶冲冷笑着缓缓逼近。
“老夫尚有积蓄。”
“积阳毒火,你这鹰爪功虽是外修功法,一样免不了阳毒积于丹田。杀人越货抢来的银子,十九都扔到青楼里去了吧?积蓄,若是还有积蓄,也不会冒险来趟这趟浑水了。”
叶冲摇头。
“我。”
秃鹰刚要开口分辨,忽然就看着一个硕大的拳头照脸砸了过来。
“你使诈!”
秃鹰心中大怒,只是没法,那拳来的突兀,急切间想要拦挡化解显然已经是来不及了。只好撤身后退。
只时忽然警觉后面还有个人时,背上早已中了一拳。
石勇的这一拳几乎和叶冲同时出手。叶冲那里是乘敌分心,突然袭击,而他更是悄没声息,暗使偷袭。可见这俩货都不是肯讲江湖规矩的磊落君子。
石勇这一拳砸的极重,虽然不曾一下子就砸断了秃鹰的脊梁,可是在受了这一拳之后,秃鹰口中立刻便飚出一股子血箭出来。
这一股子血箭不偏不倚就喷在了叶冲脸上。只是秃鹰惊讶的发现,又有一道拳影冲着他的面门砸了过来。
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下一刻,秃鹰的一张脸便被砸开了花。
“喀”
两手协力,很轻松的拧断了秃鹰的脖子。将缓缓软倒的尸体扔开,石勇的目光定定望向叶冲。
“若不是知道叶兄弟是出自乌泥巷,我怕是就要疑心你也是军中出来的人呢。”
叶冲出手干净利落,狠辣无情,浓浓军旅风,凡是有着军旅经验的自然会有熟悉的感觉。
“呵呵,石兄说笑了。那个什么,我还以为这头恶鹰除了手上功夫之外,轻身功夫必是极佳,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一身横炼的硬功夫呢。”
之前,石勇和叶冲二人先后两拳的打击效果并没达到预期,就已然说明,秃鹰这只老鸟,除了手上的鹰爪功外,身上还有着极不一般的横练功夫,抗击打能力相当不俗。
“那是传自西域的‘挂甲’,与中土流传的金钟罩,铁布衫类似。这种功夫分为内修和外修两道,不过很明显,这老货选也外修一道。”
石勇一边解释,一边噌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出来,蹲下身子只一挥,秃鹰滚圆的脑袋就自肩膀上滚落下来。
他随手在秃鹰身上一抓一撕,撕下他身上半幅衣襟,抖手一卷,把秃鹰的脑袋裹成个包袱提在手中站起身来。
“叶兄弟想来不愿亲自去与衙门领那悬红吧?这事我就着北联帮的兄弟代劳了,该你的那一份赏银,倒时会有兄弟送入贵府。”
石勇扬了扬手中的包袱笑。
“有劳。那这尸体便由兄弟处理吧。”
说着话,叶冲走上前去,双手一抓无头尸的胸襟,只一提,便将尸体隔着箭垛抛向了城外。
石勇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之前叶冲说尸体由他来处置时,石勇还当他会寻个地方,挖个坑将这尸体给埋了,却不想竟然是这么一个粗暴的处理方法。
“如今这一片乱的很,那天不死个把人,多他一个也不多。天明自有收尸的过来处理。”
与石勇在城头上告别,叶冲径自回家。
只是刚一推门进屋,就看到炕上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拥着被子缩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