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当夕阳在天际云层中,烧出一片通红的时候,翼山城也如同这天色一般,安静而又炽烈。
一场差点引发大规模内乱的冲突,终于在城中居民们忧心忡忡地注视下平息了下来。
三叠塔街口聚集的人群已经散去了,道路的封锁和警戒也已经解除了。当人们在夕阳的余晖中经过这里时,看见的就只有远处安静的民居,寂静的田野和树林,以及路口金黄的银杏落叶。
走在土路上,人们很难想象,就在刚刚,这里还剑拔弩张。各方势力还在这里进行了一场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但却无比残酷的较量。也无法想象,就在这个路口,决定了几个庞大家族的未来。
最终的胜利者,居然是苏家。
如今,第三坊的米家庄已然是凄风苦雨,一片哀鸿。族中的族老,管事和护卫统领尽皆被捕,关押了起来。城卫和烈火军已经联手入驻,清查翻抄,抓捕审讯,大规模的分割,吞并和驱逐已是近在眼前。
同时落难的还有周家。
因为在最后关头悍然掀桌子入局,周高远为周家带来了一场横祸。虽然周家不至于如同米家一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但城主朱子明已经联合其他四大世家和九大宗门下了管束令。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周家虽然保有世家的位置,但已经事实上被排除在世家决策圈之外了。同时,周家拥有的世家权限也全都暂停。家族护卫队解散,族中武者不得自由行动。
这意味着他们不能自由购买粮食,不能自由进出城,无法组织商队,产业也会因此大幅度萎缩。基本上就是手脚都被绑起来了。之后很多年,周家在翼山城的处境或许连一些普通农户都不如。
消息已经传开,就像狂风一般,迅速刮遍了翼山城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在田边,在溪流边,在街道边,在家中,在茶楼里,在马车上,在店铺门口听到这些消息,神情愕然。
大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热烈地议论起来。
后来,更多更详细的小道消息就接踵而至。
当人们将所有的信息都组合到一起的时候,拼凑出的真相,便只产生了一個念头——苏家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若是按照双方交手的出招来看,一拳一拳地结结实实打下来,苏家怎么也看不到半点赢面。
米家本就一直压着苏家,到最后背后还有周家,岳家,汪家以及九大宗门之首的雷云门撑腰。行事更是肆无忌惮,视规则于无物。甚至就连朱家,林家,也都只能袖手旁观。
可谁知道,偏就半路杀出了一个寒谷来!
米家这边抓了苏道山,那边寒谷就把这个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的书呆子给顺手救了出来。
周家这边才刚以身入局,眼看着就能裹挟各大势力泰山压顶一般镇压苏家,那边谢寻白已然抓了米烨,丢在了周高远的面前。
与城外魔修异种勾结,固然是米家的取死之道,但谁会想到,偏就这么巧,在他们和苏家一诀生死的关键时刻,秘密被引爆了。而且引来的人还不是别人,而是谢寻白!
所以说,苏家的运气实在是好到出奇。
之前人们听说米家几个子弟被杀的时候,还以为是苏家隐藏的后手,还在为苏家的底蕴而惊骇。
现在看来,这种认知简直可笑。
一只已经虚弱了十几年的老狗,怎么可能忽然就变成了猛虎?
事实上,苏家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反抗之力。他们那个傻乎乎的书呆子,不过是走狗屎运被寒谷顺手给救了罢了。而且,因为他被绑架,反倒因祸得福将谢寻白带到了三叠塔。
然后事情的发展就出现了一系列的变化。
米家之罪由此被公开了,周家武者还在这一过程中,不知死活地围堵过谢寻白。
而若是当初米家没有绑架这个书呆子,大家猜测,最可能的结果应该是寒谷拿下米烨,审讯之后,与城主朱子明私下商量如何处置。至于周家,更是连得罪谢寻白的机会都没有。
人家高来高去,哪里沾得上边?
那样的话,根本就没有苏家什么事。
但苏家偏就有这样的运气,不光在和米家的争斗中彻底胜出,甚至连周家也一同给埋了。未来,他们不但将继续坐稳世家宝座,甚至在翼山城格局中的话语权反倒更重了。
天色渐暗,人们茶余饭后,街头巷尾,都是热议纷纷。一场原本已经黑沉沉压到头顶,电闪雷鸣的风暴,最终竟以这样的方式烟消云散。大家庆幸之余,更多的是猎奇,是艳羡。
这一战,阴错阳差,几近传奇。
大家已经可以想见,等到消息传出去,还不知道引来多少人的惊愕,多少感慨,多少啧啧之声。
但无论如何,尘埃落定。有苏家堡那边的消息传来,如今的苏家堡,已经是一片欢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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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说,这小子呆虽然呆了一点,却是个有福的!”
苏家堡广场大树下,邱大业捧着个大海碗,一边把垫了鸡蛋和肉片的大面片往嘴里刨,一边用洪钟般的声音冲着围在身旁的众人大声嚷嚷,口沫横飞。
年过八旬的老人,活像个炫耀的孩子。
刚入夜,天色还没全黑下来,如今的苏家堡就已经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一个时辰之前,三叠塔那边事情刚尘埃落定,消息传来,苏家堡便是一片沸腾。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欢喜得都有些懵了,堡里堡外,街口巷口,拉着人就是一通问。然后就是发疯一般敲锣打鼓,奔走相告。
旋即大家就看见有管家飞奔而回,张罗着拉了三头猪出来,直接摁在广场上手起刀落。几百斤大肥肉连同下水堆成了小山一般,大铁锅一架,柴火一点,蒸炒煎煮,香气四溢。
主家的厨子,丫鬟们全都上阵了。
大桶大桶的白米饭,大笼大笼的馒头,大锅大锅的面片,流水一般地端上桌。大肉片分到一千多号堡民手中,每人都有好几两。
这可是过年都没有的豪奢!
一场足以家破人亡的大祸,就这么峰回路转,苏家人本就欣喜若狂,再被着香气四溢的食物一刺激,那简直火上浇油。
尤其是孩子们,都乐疯了!
虽然这些孩子身在城中,比起城外流民来,已经是天堂般的日子。但即便如此,寻常也是一两个月未必能沾着一点油荤。这边才架上柴,一双双发绿的小眼睛就已经死死盯着,活像一群狼崽子。
大人们虽然矜持些,却也好不了多少。
除了大片的肥肉块之外,这一回,苏老夫人下令,把嫡堂窖藏的美酒也搬了出来。足足十大缸,敞开了喝。
这酒一下肚,那气氛可就烘托到了极点。别说性格直率爽朗的,就连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家伙,这时候也是满面通红,大着舌头嚷嚷着,吹嘘三叠塔街口的那一幕,引来一片叫好声和附和声。
大家当然还是喜欢听邱大爷说。
老头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有已经吃饱喝足的,有还捧着碗使劲往肚子里填的,每个人的脸上,眼中,都洋溢着幸福欢喜的色彩,在夕阳和火光中,红彤彤地发亮。
几个时辰之前,苏家堡上下还一片愁云惨雾。
所有人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谁知道几个时辰之后,苏家竟成了最大的赢家。不用背井离乡,不用妻离子散,不会被赶出城外和那些泥里的流民一样在严寒饥饿中挣扎求存。之前收拾的包袱,做好的准备,妻儿父母暗中掉的泪,如今都化作了欢声笑语。
就算不喝酒,也是醺醺然如坠梦中。
“对,虽说是阴错阳差,但怎么说,这也是咱家二少爷的功劳!”
“你们没瞧见,当时二少爷和谢大师,樊仙子一起走出来,周家米家那几个,脸都白了。”
“听说被绑架的时候,二少爷还怒斥米琅来着。虽说还是书呆子习气,可换一个人在那种境地,怕是早就怕得浑身发抖,六神无主了。”
“二少爷胆子一向大。”
“你以前没听这书呆子说过么,圣人之言,君子之道,行的就是个理直气壮。你看他怕过谁?”
“那是,疯傀他都要冲上去打一拳!”
“哈哈哈哈!”
“这么一想,你们别说,咱们这书呆子二少爷,怕不还真是个洪福齐天的……不然的话,怎么能跟寒谷这样的强者拉上关系……”
堡里的欢声笑语,飘进苏家大宅。宅子里,更是喜气洋洋。仆人们,丫鬟们,管事们,笑盈盈地往来奔走。廊檐下,院子里,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主厅里的一场招待盛宴已然结束。苏母在两个儿子,三个儿媳妇的搀扶下,转回了院子,在花厅里坐下,喝了一盏醒酒汤,又在喜鹊的服侍下擦了脸,脸上的笑意这才微敛。
“贵客可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喜鹊将水盆交给另一名丫鬟,一边蹲下给老太太捶腿,一边回禀道,“启了东院最好的客院芳竹院,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三遍,用香薰过,换了最好的床褥被衾和窗帘,水果点心也都摆上了。云雀领着五个丫鬟侍候着,外面也护卫起来,不许人打扰……”
说着,喜鹊一抿嘴笑道:“不过,两位贵客和大姑娘一道,去审了米祥之后,樊姑娘回了屋,谢大师却去了二少爷院里喝茶。”
“去了道山院里?”苏母一怔,皱眉道,“他院里那几个丫头,还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么?”
“哪里还有。现在一个个喜笑颜开,活泼着呢,”喜鹊笑道,“她们之前也是担心二少爷。”
“谁不担心,偏就她们能闹腾……刚才道山回来,她们那模样没得让人家客人看笑话。”苏母哼了一声道,“一个个哭哭啼啼,搂搂抱抱。尤其是那个赵杏儿,一头扎怀里就不出来,还搂着脖子不撒手。狐媚子!”
苏母越说越生气,狠狠地瞪了苏显义一眼:“十几岁就领个花魁回来,也不知是谁教的!”
苏显义一脸哭笑不得,胳膊被江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
成婚之前,这位可是苏家出了名的浪荡闲人。
“好了,说点正事吧,”苏母沉默了一下,环顾众人道,“都说我苏家走了运,可我在旁边看着,总觉着这件事中,有些蹊跷……”
“蹊跷?”苏显文喝了酒,一脸通红,神色茫然,摇头问道,“儿子没看出来,怎么个蹊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