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人自古以来便讲究民以食为天,天大的事儿大不过吃饭。
其中山西省又以面食著名。
山西人一天可以不喝酒不吃肉,却不能不咥[dié]面。江南的女子要学抽丝织布,晋中的小媳妇得先学会做一门好面食,要不然在婆家抬不起头。
郓城县虽小,在这方面却也不含糊,有个说法叫做“老三件”。
城门口老郭家的烂肉刀削面,牛羊市二李家的羊杂碎泡馍,还有就是刘家酒馆的八珍头脑汤。虽说比不上州府里的美食味道精妙,但对于乡下人来说却也是难得的珍馐佳肴。
但若是本地人请客,多半会去刘家酒馆,除了门面宽敞风水好,摆设讲究有格调的原因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听那宋先生说书。
这年月说书也是一门手艺,说书人少见,能把书说好的更少,但凡有点本事的都要去大同府讨生活。唯独这位宋先生,从十年前来到郓城县就一直留在这小酒馆里讲书,寒暑不断。你还别当人家是什么野路子,只要是市面上有名的小说话本,只要你敢点人家就敢讲,从来没被人拿住过。很多一辈子埋首苦读四书五经的穷酸老秀才,都未必有人家背下来的文章多,单冲这一点,称呼他一声先生毫不为过。
徐世杰打小就喜欢来这儿听评书,可以说是风雨无阻。刘家酒馆这里有一个靠窗的干净雅座,就是专门留给徐二少爷听书的,这些年桌椅板凳擦得锃亮,一尘不染。他来这里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店里新来的伙计都把他当作老掌柜的亲儿子一样看待。
这话传到老掌柜耳朵里面,给老掌柜吓够呛,什么叫亲儿子?那是活祖宗!徐家那是什么人家,说好听点叫乡绅,说不好听点那就是土霸王。你以为人家大公子跟知县老爷闺女结亲是因为人长得俊俏吗?
当然凭良心说徐大少爷人品才学相貌哪一样都不差的。
且说这一天宋先生又重新讲封神演义,讲到陈塘关哪吒闹海的章回。
正巧有两位过路的外地客人在店里打尖。
听到哪吒削骨剔肉,重塑莲花真身这段的时候,其中一位年轻人忍不住对同伴小声嘀咕:“也不知道这哪吒有什么可吹的,自己忤逆不孝,横行霸道。拿着混天绫到海边捣乱,人家龙宫派人上来问问,直接就打死夜叉,把龙太子抽筋剥皮,何其野蛮无礼!如此不忠不孝之恶徒,居然还能肉身成圣修得正果,老天何其不公也!”
他的声音本来不高,可这时候大家都屏气凝神听着先生讲书,就显得十分突兀,顿时惹来旁人纷纷侧目。
有句老话叫做观棋不语,其实不只是下棋,这种管不住自己嘴的人最遭人厌恶。人家两位大侠站在房顶上刀光剑影你一拳我一脚的切磋,他站在底下看得不过瘾,非得点评两句“我看那谁脚步虚浮八成要输!”把人家大侠喊得心浮气躁,本来正常的切磋交流,收不住力就容易闹出人命。
听评书当然不至于见血,可来听书的常客谁不知道后面什么剧情,用得着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那年轻人说完之后被同伴扯了一把,注意到周围人怒目而视,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众怒,讪讪地低下头去吃菜。
别人也就是瞪他一眼完事儿,却不承想靠窗户边还有一位小祖宗,手里捧着滚烫的烤地瓜,一边吹气一边扒皮吃得正香甜。听到这人胡言乱语眉头一皱,反手就把地瓜摔了过去。
那年轻人毫无防备,被滚烫的烤地瓜糊在后脑勺上,啊呀惨叫一声跌坐于地。
店小二连忙上前,拦住两边,各赔不是。
“二少爷您消消火,我给您再拿一个大的去!”
“这位先生您别跟孩子一般见识,我给您倒盆水洗洗……”
年轻人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看了看坐在窗边冷笑的徐世杰,又看了看同伴,憋着气坐下来,冷哼道:“有辱斯文!”
徐二少翻着白眼冷哼道:“穷酸措大!”
本来也没有什么仇怨,两边心里都骂了一句晦气,忍耐下来继续听书。
直到宋先生讲完这一章回,拿起醒木轻轻一拍,口中说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酒馆里才重新恢复热闹的气氛。
该出恭的出恭,该结账的结账。
那两名客人吃饱喝足结账走出门,徐二少却还在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宋先生喝了口茶水,转回过头对小公子笑道:“二少爷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两句闲人闲话也值得你跟他赌气?”
徐二少撇嘴道:“我跟他生气?他也配?”
宋先生笑道:“我知道二少爷你最喜欢听哪吒的故事,容不得他人污蔑诋毁。可刚才那后生说得又是有理有据,你不知该如何反驳,对不对?”
徐二少不屑道:“无非是多读了两年书,就觉得自己满腹经纶了,可以……唉那词儿怎么说来着?什么皮?”
“臧否。”
“对,臧否人物,这词儿我总是记不住,可这种酸秀才我是见得多了!”
宋先生微微摇头,轻声说道:“其实道理也很简单,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牛羊街的李屠户你也认识,他一天就要亲手宰杀二十只羊。县太爷的老娘吃斋念佛,慈悲心肠,看到他宰羊于心不忍,便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说李屠户该不该听劝?”
徐二少不解道:“他若是放下屠刀,老奶奶会出钱养活他全家吗?”
宋先生笑道:“自然不会。”
“那她说了有个屁用?屠户不宰羊,让他喝西北风去?”
宋先生呵呵笑道:“就是这个道理,他又不是哪吒,哪里知道陈塘关百姓生计如何艰难?东海龙王统领水族,陈塘关百姓还要下海捕鱼,你当那龙王家就是开善堂的,任由渔民在自己家里白吃白拿?个中因由,万千苦楚,外人无从得知,自然也就无从分辨是非曲直。”
徐二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年纪小,分辨不清缘由,只是凭直觉认定,宋先生说的道理,比那外地人的风凉话听得更顺耳一些。
付了钱出门来,早有老仆牵着马车等在门后,低声问道:“二少爷,咱回府吗?”
徐二少的目光落在那两个站在街头四处张望并未走远的行客身上,眉头微皱,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这么两个憨球,来来回回找什么呢?”
老仆笑道:“兴许是投奔亲戚来的,初来乍到摸不着门路。”
“郓城县就这么大,街里街坊谁不认识谁啊?长那么大嘴不会开口问?”
徐世杰斜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一拍脑门,懊恼道:“让他们一搅和,我把正事儿都给忘了。也罢,等明天再说。先不急着回去,你去牛羊市二李家买羊杂,挑最好的来十斤,让老李收拾利索。我去一趟葫芦巷子。”
老仆急道:“二少爷你又去打架……”
“不用等我,少爷今天刚学了七十二路疯魔拳法,正好跟那帮叫花子算算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