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从五岁开始爱一个永远不可能爱你的人,而且除了他你再也不会爱上别人吗?
不,你不会。因为你不是傻子。
无花是傻子。
“这个给你。”这是他对无花说的第一句话。他匆匆丢下一颗小小的青涩绵软的无花果便转身落荒而逃。无花知道他害怕,因为她脸上鲜血淋漓。一寸多长的口子,几乎把所有涌上头顶的鲜血漏光,让她昏眩、无力。她以为她看到的是天使,她满心欢喜幸福洋溢,于是微笑坠入最甜美的梦境。
然后她就见到了他,还有橙子。他是橙子的明明哥。橙子美丽善良是另一个天使,她把明明哥借给无花当宝宝爸爸。无花好高兴,幸福得快要晕过去,幸福得晚上回到家即使被皮带重重地抽在腿上也仍然在微笑。无花又多了一点更美丽的回忆,生活开始变得色彩斑斓起来。
在学校,无花跟橙子同班,明明哥比她们高一级。无花爱橙子,也爱她的明明哥。每天无花跟在他们身后上学放学,听他们说话欢笑,然后她便欢笑,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童年吗?迎着朝阳披着夕阳无花好希望这样的路一直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停。
然后有一天上学的路上她晕倒了。她真的不想晕,她一直在听他们说话一直努力在笑,她咬牙支撑了好久可是终于再也撑不下去倒在学校门口。那天是无花月经初潮之日,她起床稍微晚了一点,手忙脚乱之下把早饭烧糊了。她的肚子上挨了好重一脚。她实在是太过虚弱。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学校医院,橙子告诉她是明明哥把她背进来的。她狂喜得心简直快要爆炸,甚至幻想天天晕倒天天让他背着去医院。可她怎么可以这样想?他是橙子的明明哥呀!那一刻无花觉得自己好坏,她狠狠地骂自己,然后朝橙子感激地笑,却看到她眼里的严肃。她盯着无花一言不发,好久。
无花慌恐,心跳如雷,以为她已发现自己那罪恶的心思。无花说:“我再也不会晕了,我保证这辈子永远也不会了!”
但她一把握住无花的手说:“你爸爸是不是天天打你?你说,你告诉我!”
怎么可以告诉她?无花只有逃。她跳下病床夺门而出有生以来第一次旷课,而且是一整天,四处游荡直到晚上才回家。无花错了!她犯了一个极严重的错误,让她后悔莫及痛不欲生。
为了帮无花讨回公道,玉珏明跑到无花家,结果在一顿凶猛的拳脚之下进了医院,肋骨断了两根。无花狂奔去看他,他仍昏迷不醒。无花好恨,恨自己为什么不回家?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帮他挡住拳脚?恨自己竟给他带来这样的痛!更恨自己在发生这样的事后却全然无能为力。无花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避开他,避开橙子,远远地把自己藏起来不再让他们得知自己的情况。
那件事的结果是他的父母把那个伤害他的人也就是无花的父亲告上法庭,可后来考虑到他还有无花这个未成年女儿要抚养又撤销了起诉。
生活进入到一种单一的状态。上学时无花故意提前一刻钟,放学时她又故意推迟一刻钟,甚至期末考试她故意每门不及格以便留一级不再与橙子同班。她疏远与每个人的距离,不再微笑极少说话,同学感到她怪异老师觉得她孤僻,她筑起一座封闭的空间隔绝与外界的交流,只有这样才不会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直到有一天她从楼上跌下几乎死去。她好痛,好想两眼一闭就此人事不知,可她想起当年的承诺,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晕的!她手脚并用爬出家门一直那么清醒。她眼睁睁地看着正好路过的橙子大惊失色地朝自己奔来,她好想躲开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那一刻她恐惧得浑身战栗。
橙子哭着给明明哥打电话。他来了,只对无花说了一句话:“上一次你让我断掉两根肋骨,这一次你想让我断命吗?”
无花知道,这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出庭作证把她的父亲送进监狱。你说,这不是罪恶是什么?
父亲死在牢里,死于自杀,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但他留下的财产倒足够供无花上到大学。
橙子替她感到庆幸,说她终于脱离地狱开始新的生命。而她自己是不是也该庆幸父亲的死?如果是的话她岂非禽兽不如?可是她又怎能昧着良心说自己宁愿回到从前的日子?矛盾中她只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橙子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不必再为她而奔波了。这倒确实值得庆幸,不是吗?
高中三年是平静而忙碌的。她专注于课本拒绝橙子的任何邀她出游的提议,她不能再夹在两人中间,因为在他的眼里她察觉到厌烦,他不想她打扰他与橙子的相聚。他爱橙子爱得那么深,就如同无花爱他一般。既然爱他,又怎么可以让他不开心?所以无花必须躲得远远的。远远地只要看见他脸上有笑容她便快乐便感到割舍橙子的友谊是值得的。他们是天使,是最般配的一对,而她这丑恶的俗人只要悄悄仰望着天使的幸福便够了。
仰望中,他考到外地的医学院,一年后橙子也考去那里的商学院。读高三的无花再也不能每天见到那两张阳光般的笑脸,只有用紧张到毫无间隙的学习来充塞逼人欲狂的空虚。
放寒假,终于又见到两个人的双双俪影。无花笑了,空空的心一下就被填满。她看到他凝望橙子的目光比百年醇醪还要浓烈,她看到橙子灿烂的笑容比牡丹花还要娇艳。她快乐,因为他们快乐。
除夕之夜,她走出家门迎着爆竹声声在街上漫步。又是一年春节来到,在新的一年里她该做些什么?答案完全未经思考就浮现脑海——考上他所在的医学院。
她被自己这样厚颜的想法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一看,才知道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他家的楼下。她赶紧转身,慌慌张张逃到对面的公园,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按捺着狂跳不已的心跳,她手脚发软地在一棵小树旁坐下,羞愧让她把脸紧紧埋在双膝间不敢抬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花圃另一边传来娇柔的嗓音:“明明哥,我们这样算不算一对恋人?”
天哪!那一刻吓到无花动都不敢动。呼吸停止心跳停止全身神经如满张的弓弦般绷紧。好害怕他们会发现她,害怕他用厌恶的眼神责备她破坏花前月下的浪漫。
她慢慢把身子蜷成更小一团,恨不能化作地上的泥土。然而耳朵却竖得高高的,清晰地听着他们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句话语。
他说:“如果不是恋人那会是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我那么爱你吗?从七岁时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
橙子便笑,“七岁?怎么可能?你也未免太早熟了吧?”
“我只对你早熟好不好,除了你我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他说。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接着喘息,又是沉默。
他们在接吻,热烈的缠绵的深吻。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然后橙子惊喜地轻呼:“呀,下雪了!”
歌声与笑声中,两个人的脚步蹦跳着欢快远去,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
无花缓缓地抬头。果然,下雪了,洁白的一片一片悠然飘落。她伸手接住一片,然而只一下下便化成水。她站起来又接住一片更大的,却依然在眨眼间消失。这怎么可以?她伸出双手旋转,跳跃,接住每一朵最大最美的雪花,一定要让它停留在自己的掌心,长长久久。
然后突然间无花跌倒了,跌在雪地上,那么柔软温暖,好舒服。
最后一片雪花兜兜转转飘落停在她的掌心,果然长长久久。她缓缓闭上眼。她睡着了。
睁开眼时又躺在医院。唉,为什么跟医院总是有不解之缘?橙子焦虑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你为什么会晕倒在雪地时里?难道这回又有谁虐待你吗?”她说。
无花张开嘴,想告诉她自己不是晕倒而是睡着,可喉咙却嘶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唉,”她叹气,“你得了肺炎,就不要说话了,好好休息吧!你家的钥匙呢?我去帮你拿一些洗漱用具和衣物来!”
她走后不久无花开始剧烈咳嗽,肺部痛得不能自已。医生往她的点滴里加入分量不少的镇静剂让她沉沉睡去。再度醒来时已是次日天明。
橙子坐在床边,神色恍惚面色憔悴眼里布满红丝,显是守候一夜未睡的结果。
无花的肺已不痛,然而心痛。橙子待她如此,而她竟还不知羞耻地偷偷爱慕妄想着橙子的男友,这叫她情何以堪?是否该一死以谢罪?
凝视着她迷惘的眼,无花几乎掉下泪来。忽地一惊,橙子在迷惑着什么苦恼着什么?如果她能解开这份烦恼也算是为橙子做了一点事啊!于是无花用沙哑的声音问:“在想什么?”
她望着无花,很久很久才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爱情是什么?”
无花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她的灵魂被抽走在空中飘荡。为什么她问的偏偏是这样一个问题?
她站起身慢慢踱来踱去,似是自言自语地轻喃:“爱情是付出还是获得?爱情是占有还是奉献?爱情是全世界仅有的唯一还是时时需要更新?爱情是刻骨铭心生死相许还是习惯使然依赖成性?爱情是得不到就放弃的识时务还是守望一生永不言悔的痴傻?谁能告诉我,爱情究竟是什么?”
她忽地转头直直瞪着无花颤声道:“你说,我跟他,是不是真正的爱情?”
罪恶的种子在心底发芽,无花想要大声告诉她不,那不是爱情赶快离开他吧!她猛地坐直身体,张开嘴,提着气,心脏跳到喉咙口。沙哑难听的声音从心底嘶出:“不,不要怀疑!爱情就是不惑,认定了,永远也不要疑惑!”
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寂静,静得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她的屏息中停止转动。
然后橙子笑了,无花也笑了,世界便又在模糊中转动起来。橙子说:“对不起,我想回去休息一下。”她的嗓音有些颤抖有些哽咽,无花想是因为拨云见日的欣慰吧。
她走了,病房只剩无花一个人。她抬头看着才换过的点滴瓶,看着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流入血管。
听说只要往血管里注入十毫升的空气就能导致死亡。当脑海里产生这样的念头时,她的手已经拔掉点滴上的塑料盖,注视着空气进入软管,然后盖上盖让药液把气柱慢慢压下。就在空气即将被身体吸收的那一刹那她忽地大叫一声扯掉针头,鲜血迸了出来洒到雪白的床单上渗成一朵朵艳红的花。
护士听到叫声冲进来,见到无花的状况一个个都惊慌不已。她想她当时的神情一定十分骇人,因为连自己也被骇住了。
老天!她在干什么?她怎么可以寻死呢?她想用死来证明什么?是为了向橙子谢罪,还是为了得不到所爱才想用死亡来给他们两人的爱情加上阴影?因为她是那么清楚地知道橙子不可能没有意识到她的心!原来她竟是这么卑鄙的一个人,竟想用这种极端的手段来拆散那美好的一对。她骇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可怕的人。
她庆幸着自己及时拔掉针头没有导致大错的酿成。
两天后无花出院这才发现钥匙仍在橙子那里,于是上她家去拿。
无花看到了玉珏明。他坐在橙子房间外的地板上,目光狂乱而又呆滞。无花心痛如绞心乱如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橙子把门拉开一条缝给无花钥匙却不愿见玉珏明。无花替他敲门拼命哀求,橙子却说:“给我空间让我安静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