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只要出现一丁点声音, 就会出现巨大的回响,方臻和许风酿往楼梯口走时,对方似乎在快速下楼。
沉重的脚步声在楼道里一声接着一声。
等两人回到楼道里查看——对方已经打开了家里的门, 砰地关上。
隐约能感觉到是上面的几层楼。
方臻依旧迟钝,没感觉出来什么, “谁啊, 这么没礼貌, 他是看见我们了吗?”
许风酿的神色莫名。
“我们也没干什么吧?”方臻有点无语,“不就是抱了一下吗?还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而且这都什么年代了, 还有人恐同呢?
如果没记错, 这个世界同性也能领证吧?
方臻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就是和许风酿抱了一下, 怎么就能把人吓成那样,听着动静,对方似乎是先摔了一跤, 然后爬起来拼命往家里跑,又用很大的力度摔上了门。
见鬼都弄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方臻还想念叨两句。
许风酿摁住了他的肩膀, 垂眸看着他, “你为什么会生气?”
方臻一愣, “这……”
这还用问为什么吗?
许风酿只是单纯的询问, 不是质问,像是好奇他生气的原因, 方臻还真认真想了一下。
他可能是觉得……被冒犯了?
可又为什么会感觉到冒犯?
因为他觉得他和许风酿是正常谈恋……不是。
是因为他其实也感觉到, 他和许风酿的言行举止有些暧昧。
先不管合法不合法, 如果他问心无愧, 自认为和许风酿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那么对方避同性恋如蛇蝎的态度根本不至于让他动怒。
他能动怒, 是因为他确实感觉到自己和许风酿有点什么。
在“有点什么”的基础上,他自动把自己划分到了对方恐惧的阵营中,更能明白这种冒犯,于是选择了生气。
方臻背脊上莫名出了点汗。
这些想法,让他在今天已经很奇怪的基础上,又变得奇怪了一些,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只差一层窗户纸就能戳破。
可是他问过许风酿的问题,许风酿始终没有回答,他竟然有些不敢戳破。
方臻再一次选择了嘴硬。
“我没有……”方臻顿了一下,“我没有生气啊,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回去继续喝。”
方臻心怀鬼胎,有些心虚地转过身去。
许风酿微微一顿,看出来了他的犹豫,还是跟了上去,重新坐在他的身边。
再次坐下,心境大不相同。
暧昧的氛围随着那个摔跤的人被打破,回不去刚刚那种隐秘、只有彼此的感觉,方臻浑身难受,总觉得后面可能还会窜出来个人。
他坐立难安了片刻。
许风酿率先开口,“我去哪里,取决于你去哪里。”
方臻没反应过来,“什么?”
许风酿看着他。
方臻缓缓明白了什么,接着惊讶道:“不是吧,我报什么学校你报什么学校?你要跟着我走?你疯了?!”
他的声音险些劈叉。
“只是在一个学校而已,我不一定和你学一样的专业,”许风酿道,“而且,我上哪个学校对我人生的影响都不大,你不相信我?”
“这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你……许风酿,虽然我们现在活在和之前不一样的世界里,可这也是一个真实的人生,我们都知道,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日子也是一天一天我自己过的,你要拿高考当儿戏吗?”
这不是方臻想要问出来的结果。
至于他想问出来什么——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这个结果他不喜欢。
在他印象中,许风酿一直是天之骄子,他们彼此较劲,可都有自己的人生走,上辈子他们都有各自明确的目标。
可是现在许风酿在干什么?就因为喜欢上他,所以连学校也跟着他一起?
方臻对这样的许风酿有一点陌生。
他再也坐不下去了,深呼口气,喃喃道:“没事上什么破露台。”
匆匆起身,离开了露台。
许风酿被扔在露台上,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酒到底是一口没喝,盛了麦黄色啤酒的玻璃杯孤零零地靠着另外的三个易拉罐,冰凉的气泡已经爆开没了影踪。
*
方臻进家门时,方父竟然在客厅里。
这人不是回卧室了吗?
方臻有一瞬间觉得很奇怪,也没多想,他打开卧室门,方天意已经洗完澡在吹风扇,面前摆着暑假作业本。
“真难得,”方臻急需说话来转移一下注意力,“八百年都不见你在家里拿作业本出来。”
方天意扭过头,有点小傲娇,“哼,你高考都考那么好,等我高考的时候,肯定不能被你比下去。”
方臻摸了摸他的头。
“对了,”方臻问,“爸怎么出来了?”
“啊?”方天意往客厅看了一眼,“爸刚刚好像出门去了,没多久又很着急的回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敢问。”
方臻摸他的手一顿。
他感觉到了不对,又问一遍:“爸刚刚出去了?具体什么时间出去的?出去了多长时间?”
“不知道啊,反正在我洗澡的时候出去的,”方天意回想了一下,“可能出去了有二十分钟吧,回来以后关上门就一直喝水,是不是热着了?”
方臻的手垂下去,视线往客厅里瞧。
也有可能不是热着了。
是吓着了。
回想刚刚楼道里关门声音的来源,差不多就是他们家的位置。
本来以为被一个陌生人撞见就撞见了,反正邻居平时都见不着面,可被方父看见,这事瞬间有些不好办了。
到现在,方臻竟然还在担心许风酿会不会被方父赶出去。
……担心他干什么。
他本事那么大,今天去医院交钱也一声不吭,谁都摸不清他现在到底什么处境,有什么好担心的?
想是这么想,等许风酿进门,方臻还是对着他数次欲言又止。
他拽着许风酿,跟方父拉开了点距离。
方臻低声道:“你跟着我去洗手间。”
许风酿似乎没受刚才事情的影响,还有心思开玩笑,“这合适吗?”
方臻忍不住掐了他一下。
两人挤在狭小的卫生间里,里面还有方天意洗过澡留下来的水汽,潮湿粘稠,过于温热的水分子粘在皮肤表面,几乎要把他们的皮肤吸在一起。
方臻转过身,整个人像是陷进许风酿的怀里。
抬头看他时更是艰难。
不过本来就是说悄悄话。
“许风酿,”方臻凑到他耳边,声音很小,“刚刚楼道里的那个人,好像是我爸。”
许风酿的表情竟然不是很意外。
方臻:“你猜到了?”
“刚刚在吃饭的时候,他就已经留意我们很长时间了。”
方臻完全没发现。
许风酿笑了笑,没忍住抬起手掐他的脸,软绵绵的,指尖像是掐住了面团。
方臻又像河豚一样瞪眼睛。
“指望你发现,得猴年马月了,”许风酿道,“你这个人,不能绕弯子,但凡有人跟你藏着掖着,不管藏法多么拙劣,不戳破你就永远发现不了。”
“你找死是不是!”
方臻抬起手,又被许风酿握住。
许风酿很喜欢和他十指交扣,只要被他逮住机会,他的手指就会想方设法穿插到方臻的指缝中,牢牢锁住他。
他亲了亲方臻的指尖。
方才的不愉快,在暧昧狭窄的空间中,像是飞虫一样轻飘飘消散,灰暗的虫影只在心上停留了很片刻的时间。
这时,方臻又开始有点不舒服。
“等等……”方臻推开他,“我——呕。”
他扒着洗手池,干呕了几下。
许风酿眉头紧皱,大手放在方臻的背上给他顺了几下,聊胜于无,方臻眼中冒泪光,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嘴唇红润,皮肤白皙,脸上也有血气,怎么看都不像是生病了。
医生也说查出来的血常规没问题。
这种时候,许风酿也没再嘲讽他今天在医院里立下来的豪言壮语,眼中盛满的只有担心。
“……”方臻有点疑惑,“你有没有感觉,我最近皮肤变好了不少?”
许风酿:“……”
许风酿看得出来的无语。
“你身体难受的时候,”许风酿问,“关注点总是这么清奇吗?”
方臻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不信邪,拿起许风酿的手,凑到自己脸颊上,“不是,你不信捏一捏。”
尽管刚刚已经捏过,但捏脸这种事不嫌多。
许风酿又捏了捏。
指腹下的肌肤很柔韧,因为清水泼过,比方才还多了几分水润,滑溜溜的,许风酿不仅捏了一下,可以说是爱不释手。
方臻被捏疼了,“嘶”一声,拨开他的手。
两人从洗手间里出去时,开门就被吓了一跳。
——方父不知道在洗手间门口站了多久,有没有听见他们说话,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方臻头一次觉得,一个人能用神出鬼没来形容,此刻方父看着他的眼神也是阴恻恻的,十分吓人,他卡了一下,“爸,你干什么呢?”
“你们在洗手间里干什么呢?”
方父看上去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方臻压根没想到,他身边竟然能有恐同的,这人还是他的生身父亲,他也有点来了火气,“我们什么都没干,但是你偷听是不是不太好?”
方父沉默了一下。
果然不管是谁,都不能和方臻来硬的。
一旦语气开始重,方臻就像是一只来劲的斗鸡,随时准备好战斗。
许风酿握了他一下,试图安抚他。
方父视线向下,看见他们交握的手,瞳孔微缩,像是又被刺激到了。
“你们……”方父看向方臻,嘴唇抖了抖,“方臻,你跟着我来一下。”
他转身进了卧室。
方父的卧室,方臻从来没进去过,没想到他进去会是这样的情况。
那扇门冲他敞开,方臻抬脚,又被许风酿拽住。
方臻知道他要说什么,“不许劝我。”
“我不是劝你,”许风酿这么说,但到底还是劝,“你不能动手。”
已经是让步了。
方臻顿了顿,鼻腔里发出“嗯”一声,算是答应。
他走进了那扇门中。
——方父的房间没有想象中凌乱。
方父给人的印象总是暮气沉沉,还有点邋遢,还喜欢酗酒,出乎意料的是,他房间里还算整齐有序,顶多他的床上有窝起来的被子,很多酒瓶甚至是整齐地摆放在床头柜上。
房间内能闻到一股酒气。
方父声音沉闷:“关门。”
方臻不害怕他,如果方父想动手,他一条胳膊就能把他制住,根本无需担心挨打。
他就是想到要吵架,有点头疼。
门关上,阻隔了客厅里许风酿、和另一个房间方天意偷瞄过来的视线。
“方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方父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你现在还有没有廉耻心?”
方臻的脸黑了,“什么叫廉耻心?你觉得我做什么不知廉耻的事情了?”
方父声音逐渐尖锐,“你说呢?你刚刚和那个……你们在洗手间里做了什么?你们在露台上为什么抱在一起?你们什么关系?”
越说越大声。
“我就知道在露台偷看的人是你,”方臻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你说呢!”
争吵到顶点,彼此又沉默下来。
方父的头一阵轻一阵重,长期酗酒,导致他连大声说话都成负担,心脏狂跳,似乎要突破胸腔跳出来。
他平复了一下,看着沉默不语的方臻,忽然想起方臻小时候。
方臻还小的时候,其实比这还皮。
小孩天生拥有无限的精力,似乎不管怎么运行都不会累,他们天生对母亲有最纯粹的爱和依赖,吵闹的时候、玩乐的时候,总想黏着母亲。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方臻长大后,越来越沉默,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们不再交流,也很少见面,彼此在不同的泥潭中堕落。
他烂在他的房间里,方臻在学校里受欺负,他视而不见。
“方臻……”方父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哽咽,“方臻,男人最不可靠,我以为你的成绩好起来,是因为你已经决心要摆脱我们,摆脱我和过去……可你为什么又往泥潭里钻?你想重蹈我的覆辙吗?”
方臻心跳漏了一拍:“什么?”
方父道:“你要和他分手。”
方臻不理解,“你说清楚,什么重蹈覆辙?你怎么了?你不说清楚我不会和他分手。”
方父愣住,嘴唇抖了抖,“你不记得了?小时候的事情,你全忘了?”
那是因为,现在的方臻,已经不是那个真正的方臻。
方臻当然不会记得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
“你忘了?”方父像是哭,又像是笑,猛地上前,捏住方臻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既然你忘了,我再重新说给你听,你听好了——”
“都是因为你那个杀千刀的父亲,他抛妻弃子,抛弃了我、你和你弟弟,去找正常的女人结婚生子,才导致了我们烂泥一样的人生,我们能有今天,都是因为我错信男人!”
方臻头也开始晕。
他听着这段话,声音也开始发虚,反胃的感觉时不时涌现上来,“什么啊,我妈……不是去世了吗?”
“你哪来的妈妈?”方父的神情讽刺。
方臻愣愣地盯着他。
方父道:“一直都是我生的你啊。”
反胃的感觉再次出现。
方臻推开他——没忍住,又干呕了几下。
他扶住旁边的衣柜,长久以来的困惑像是找到了最后一个落根点,以方父第一次带他去医院为起始线,他这段时间的异常为中心,方父最后的话为终点,像是一颗颗被串起来的珠子,穿起了一个很离奇的谜底。
“你为什么会吐?”方父再次掐住他的肩膀,质问他,“你是不是和他上床了?——他碰你了是不是?你们上一次上床是什么时候?”
方臻眩晕到推不开他。
方父越来越歇斯底里,几乎要发疯。
方臻从来没觉得这么无助过。
他不禁对原来的方臻产生了浓烈的同情。
生在这么一个家庭,穷就算了,好歹有个正常的父母也行,结果他什么都没有。
钱也没有,感情也没有,甚至父……母亲的精神状态也堪忧。
方父狰狞的脸一直在他眼前晃。
这时,方父卧室的门猛地被人从外面踹开。
——方臻抬起头,和脸色阴沉的许风酿对上视线。
许风酿身后,方天意拿着他们家里门锁的钥匙,正一脸呆滞地看着踹门的许风酿。
“许哥哥,其实你不用……”
许风酿已经上前,伸手扯开了还在扒着方臻的方父,方父猝不及防,神情恍惚地被推到在地,后背撞倒了一桌子的瓶瓶罐罐。
“方臻?”许风酿半蹲,抱住了方臻,“你难受吗?哪里难受?我给你叫救护车好不好?”
许风酿此刻的形象,在方臻眼中,似乎散发着一圈金黄色的光晕。
“不用……”方臻的声音很虚弱,心理作用,他好像感觉小腹一抽一抽的痉挛,“带我走,许风酿。”
许风酿沉默了一下。
接着,他横抱起方臻,看也没看其他,直接带着方臻离开方家。
*
再三命令许风酿不许带他去医院,也得到许风酿的保证后,方臻放心地晕了。
晕倒之后,就开始做梦。
这次梦里终于不再是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东西,变得正常了不少。
梦里只有“方臻”一个人。
似乎已经考完试了,“方臻”找了份暑假工,按部就班地生活,他和家里的关系依旧很差,方父和他没有交流,方天意也懒得搭理他这个哥哥。
许风酿也消失不见,没再在“方臻”的生活中出现过。
“方臻”的世界陷入了沉寂。
他沉默地一个人上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同样的,学校里欺负过他的那些人也消失了,他终于不用再面对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拳脚,不用再遭受莫名其妙的冷嘲热讽。
出成绩的那天,“方臻”不出所料的考得非常差,如果继续上学的话,只能去非常差的大专度过他的大学。
学费也是问题。
“方臻”沉默着关掉网页,在网吧的位置上硬生生熬到一个小时,到时间才走出网吧。
当天在上班时,“方臻”忽然间哭了,哭着哭着,又开始止不住干呕。
接下来的几天,“方臻”一直在干呕,吃饭也吃不下去,睡觉也睡不好,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整个人又消瘦了一圈,远远看上去像是个骨头架子,身上根本没多少肉。
“方臻”开始试着用破旧的手机联系许风酿。
他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吐完以后会给许风酿发条短信,晚上失眠时也会给许风酿发长篇大论。
无一例外的是,对面始终没有回复。
于是“方臻”只能抱着手机哭。
是方父先发现的不对。
“方臻”瘦的太厉害,吃饭的时候还经常跑去洗手间干呕,他的房间距离洗手间近,听见过几次他吐,久而久之,就起了疑心。
某一天方父从他的卧室里出来,哄骗“方臻”说他身体不舒服,想去医院做检查。
他们已经很久都没说过话。
“方臻”自然是受宠若惊,立刻答应陪着他去。
结果到了医院才发现,方父只推着他做检查,检查单上的名字也是他,被推进去检查室的人也是他。
检查结果出来后,方父给了“方臻”一耳光。
——“方臻”被检查出来了怀孕。
……
方臻睁开眼,惊魂未定,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凉爽的冷风打在他脸上,把燥意吹去一半。
方臻动了动身体,他身下躺着的地方非常柔软,还有一些弹性和骨感,抬眸时,许风酿的下巴近在眼前。
许风酿正结结实实地抱着他,和他一起窝在床上。
嗯?
哪来的床?
眼前的场景一点一点清晰,方臻打量周围,才发现他们身处千篇一律的酒店里,凉风是因为酒店里开了空调。
身下柔软骨感,是因为他躺在许风酿的身上,脑袋也被许风酿的胳膊环绕着。
好歹是听话了,没去医院。
发生过的事情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方臻想起梦里的内容。
——这次好像真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