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见鸦吐露出“报仇”二字的一瞬间,李雨升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且健康的女生,切切实实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他就像看到无数黑色的魂魄自解见鸦身后盘旋而起,女生身上的装束也变成了那广袖之中带着阵阵阴风的黑袍,头上高高顶着黑色的帽子,隐约间还能听见金属锁链摩擦作响的声音。
可再当李雨升定睛去看,好似一切只是他刹那间因为心理暗示而产生的幻觉,解见鸦还是那个解见鸦,女鬼童还是那个女鬼童,扶应与骆欤非都没有任何变化。
——唯有鹿明烛,手腕轻轻抖了一下。
“报仇做什么?我没有仇呀?”
来娣大睁着眼睛,乱发下露出多半张纸白的小脸,像第一次见到人类的、一直居住在深山中的小鹿一样看着解见鸦。
“好吧,那么,娣娣呀,促使你化成了鬼、一定要徘徊世间的‘执念’,是什么?你最想要的是什么?”解见鸦问着女鬼童,将手里的浪味仙递过去,女鬼童试探着碰了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能摸到实质的零食,竟然有些开心起来,一边拆着袋子,像是醉心口舌之欲而忘记回答问题一样,咔滋咔滋吃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希望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不要再打我,也不要在打妈妈了,希望爸爸也不要和妈妈离婚,希望下周的生日,能和我一起过,就这样啦。”
女鬼童说完话之后,自顾自高高兴兴地吃起零食来,解见鸦转回身,双手一摊,说道:“我没办法了。要么去找我的哥哥,要么这个事儿就只能等着在人间了结了,她才能走。”
鹿明烛点点头,李雨升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也不想开口说些什么,旁边骆欤非站起身来,眯着眼睛比划了几下,解见鸦抬了抬手一指里面,说道:“墙后面能下楼,大概还有那么五六间空着,你们且自己挑,随意吧,我要追番了,小非非晚上要不要双排?”
骆欤非快快乐乐地点头,被扶应没什么好气地推了一把,李雨升跟着鹿明烛起身,心里感叹着自己这些天可真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也一步一步绕过墙壁,向楼下走去。
解见鸦的房间里本就不甚明亮,楼下更是昏黑,和外面闹鬼的过道无甚区别,下楼去就是一个分了许多格子的小柜子,里面有几个格子里还有钥匙,扶应拿走了一个,鹿明烛则拿起来相邻的两个,将其中一把交给李雨升。
李雨升接过钥匙,一边随鹿明烛走,一边问:“那小鬼儿的事儿……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有结果的话会第一时间联系你的。”鹿明烛小声回答李雨升的话,却和没答没什么区别,李雨升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这几天是不是被吓得精神失常了,现在看那小鬼都觉得可怜。”
“大多数的鬼都是比人可怜的,倘若不是有所经历,好好的人怎么会变成鬼呢。”
鹿明烛的声音轻飘,明明没有冷意,却平白让李雨升心里有点微痛,他想起扶应曾说过鹿明烛也是从人变成了鬾,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问道:“那你呢?你也有所经历?经历了啥?”
这一次鹿明烛没再回答,李雨升很想催着鹿明烛、逼着他回答自己的问题,硬是忍住了,看着鹿明烛离自己很近的背影,抬起手想要碰一碰他的肩膀,最后也只是收回手,攥紧了那破铜烂铁一样的钥匙。
硬质金属硌进手心里,压着方寸的肉,其实并没有什么痛感。李雨升知道鹿明烛一定是给自己挑选的与他隔近的房间,故而看到鹿明烛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将钥匙插进去时,李雨升也停了下来。
李雨升刚把门锁拧开,就听鹿明烛说道:“我不要你可怜我。”
“啊?”李雨升一怔,然而鹿明烛根本就没有看着他,话音落下之后更是一把拉开房门,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李雨升半张着嘴,在门口愣神了一阵,反应过来之后不由得“嘿”了一声,扬手拍了一下鹿明烛的房门,高喊:“你什么语气什么意思!?我特么想关心关心你,还有错了?”
鹿明烛半天没个动静没个回音,李雨升憋着气开了自己房间的门,“砰”地一声大力甩上,直接一头扎进了床铺里。
李雨升不清楚解见鸦这儿是不是就是个道士天师们歇脚的宾馆,房间虽然老旧破烂,但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他洗过澡穿着浴袍出来,挑拣出干净的一次性内裤换了,抱着手机躺在床上,想着母亲出院回家了,打开购物软件,给家里添置了些东西。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女鬼童此时还在楼上,或许在被解见鸦哄着看《海绵宝宝》,李雨升不怎么想关心这些事,却也难免想起点母亲曾经说过的故事。
近些年母亲身体不好,有时吃了药甚至会犯起迷糊来,李雨升得空陪床时每每被母亲拉着手讲陈年旧事,说自己被公婆叔嫂的瞧不起,有一年过去拜年,明明一个人忙活着做饭,却被挑着茬好一顿辱骂,婆母——便是李雨升的祖母,甚至还举起了铁锹来,重重地砸在李母的头上、背上,砸得李母颅内嗡嗡作响,踉跄着跑了,摔倒在雪地里,天寒地冻,差点死掉,一直到李雨升出生了、是个男娃儿,一切才得以改观。
李雨升想着有些气闷,忽地想和鹿明烛说几句话,却又不想见他,这才发觉两个人甚至没加个联系方式。
李雨升翻身坐起来,支着腿在床脚郁闷,摸到丢在一边的烟,点起来一支。
烟草的味道总是管用的,无论是烦躁还是难受,总是能很快随着云雾的吞吐而飘散,化成带有刺激感的气体。李雨升深深地呼吸着,眯起眼睛,喃喃自语:“老子到底他妈的是不是在做梦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真这么觉得了,瞄着眼前长长的一截烟灰,对准自己的虎口抖了一下,白色的粉末掉落下去,烫得皮肤像被针扎过一样,李雨升猛一甩手,骂了一声出来。
他起身掐灭了烟,看着自己虎口处红起来一块,打算去水龙头下冲一冲,刚走过去两步,房门就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李雨升转身去开门——他都不做第二想——果真看见鹿明烛站在自己门口,手里捏着一支李雨升已经司空见惯了的、用黄纸捻出来的安眠香。
“你不是跟我闹脾气呢?”李雨升不打算放鹿明烛进屋,双手在胸前一抱,吊儿郎当地斜靠在门边,鹿明烛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也不打算进去,伸手将香向前递了递,答非所问道:“给。”
“问你话呢,什么就不想让我可怜你?我能可怜你什么?你要是忌讳这个倒是提前跟我说一声,甩什么脸子摔什么门?和我赌气?”
“……没有。”鹿明烛低下些头,捏着香的手指也落下去几分,李雨升看着他的眉眼,总归是不忍心耍脾气,一只手托住了鹿明烛的手腕,另一只手捻过香来,问道:“我没那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好作息,还不想睡,你进来坐坐?”
鹿明烛很轻地“嗯”了一声,李雨升也没放开手,引着鹿明烛进来,让他在桌旁坐下了,自己欠了欠屁股坐在桌子上,将线香小心地放在一边,低头想了想,叹气道:“我感觉我有一万个问题想问,但是话到嘴边,一个都问不出来呢?”
他说完这一句,垂头去看鹿明烛,鹿明烛只是仰起头来看着李雨升,眼睛眨得很慢,双眼间那一对痣过于引人注目,双唇阖着动也不动,怎么看怎么都不是打算回话的样子。
“行吧,你不想让我可怜你,那我让你先可怜可怜我?”李雨升笑了一下,伸出手指去点鹿明烛的痣,鹿明烛条件反射地闭眼向后躲了些,却还是被李雨升碰到了。
“——可能跟你经历过的事儿没法比,可能你觉得不算什么。昨天夜里我和我妈打电话,我妈……生病了啊,她嫌看病贵,我不是城里人,没得医保,早年父母也不懂那些,连合作医疗都没上过,每次我好不容易给她劝到医院里去了,她自己又偷偷跑出来,说觉得自己没病、健康得很……”
李雨升收回手指,鹿明烛的眼睛也渐渐重新睁开了,是黑白分明的样子,闪烁进点点灯光,没由来显得专注且清纯。
“我刚辍学出来打工那会儿,有一天突然贼特么难受,整个人虾米一样弓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住在一起的工友吓坏了,叫了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对了,救护车还收了我一百四呢,我到今天还记得。”
李雨升一边说着,一边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一样,他走到床边,摸出一根烟来点燃了,抿紧自己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