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早有心理准备、外加身边有鹿明烛,故而见到那座有些年月的四合院一样的建筑时,就算明知道里面有一座棺材快要同自己面对面,李雨升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院外应该是主家上次来时简单收拾过了,看着还算干净,没有什么藤蔓植物爬满坟墓的渲染恐怖气氛的场景,只是砖头瓦片都破旧。窦鸿德依旧胆子大不怕死地走在第一个,上前去“铛、铛、铛、”敲了三下门上的金属环,一边打揖行礼一边嘴里拉着长音道:“山人——窦鸿德——携友——前来叨扰——”
李雨升心里想着谁特么是你朋友,嘴上没说什么,看着窦鸿德慢慢用力推开了门。
木门发出“吱呀呀”的一声,朝着左右打开,李雨升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紧张,抿紧了唇定眼去看,入目果然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石棺,高高地搁在一米多高的石床上,安静沉稳,比起棺椁,更像是个冷僻的建筑物,自带着几分沉着与肃穆。
李雨升情不自禁双手抱拳,对着石棺拜了三拜,窦鸿德已经走进院内,李雨升对鹿明烛做了个手势,快步跟上前去。
比起外部的整洁,内里就有几分破败,不说窗户和门都只剩下了歪歪斜斜的木头框子,地面上石板之间密密麻麻生着青苔,已将四处覆盖成了一片青绿。李雨升攥着鹿明烛的手腕,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一番,看着窦鸿德堂而皇之地在耳房后座房之间逛来逛去,压低声音问鹿明烛道:“有、有什么异样吗?”
“算有。”鹿明烛看向李雨升,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石棺的位置。
他对李雨升说:“里面的人还‘活’着。”
鹿明烛话音落下之后,院内陡然间刮起一阵风来。
风不大,只是刮得院外的树哗啦作响,且仿佛能透过衣服的布料,带着一股寒气,直钻进李雨升的骨子里面。
“我靠小美人儿,你别说这种话吓唬我……”李雨升缩起肩膀来,将鹿明烛的胳膊握得更紧三分,另一只手快速搓了搓自己的大臂,“你说完这句话,我特么都觉得这里阴冷阴冷的。”
然而好似寒冷并非李雨升的心理作用——刚刚进来时还是阳光万里的天,太阳不知何时被厚厚的云层笼罩,不见一点天光,大上午的时间,天色竟然像快要日落般昏暗,没了阳光的热度,又是在远离人口聚集的山林里,加上起了风,自然凉得迅速。
鹿明烛没再多言,李雨升当然知道他不是会开玩笑的性格,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问鹿明烛道:“那、那里面那个……活物,是好的还是坏的?咱们要干点什么吗?”
他一句话说完,不待鹿明烛回答,又啐了一口,低骂道:“他妈妈的,那里面不就是传说中的僵尸吗?得拿那个什么,黑驴蹄子?黑狗血还是公鸡血的是不是?”
“还不知道。你的雇主想要迁坟,里面的东西最好还是死了的好。”鹿明烛施施然说着,但就好似石棺里的“活人”能听到他的话语一般,瞬间又是一阵风起,比刚刚那寒风凛冽料峭了数十倍,简直像是一巴掌拍在人身上。
——这“赶客”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李雨升倒吸一口凉气,对着石棺的位置连鞠三躬,转过脸来朝着鹿明烛连连摆手:“别了别了,这钱我不挣了,咱们惹不起,赶紧走吧。”
“没事的。”鹿明烛安抚地拍了拍李雨升的手背,单手拇指按住无名指,而后中指穿过空隙,李雨升还没看清他怎么搞的,就已然结出一个酷似“山”字形的手印。
鹿明烛翻转手腕,将手印朝向石棺,风竟然立刻就止了,他放下手来,对李雨升道:“它不算什么,但要小心晚上,会有真正的‘东西’过来。”
“卧槽,还有啥啊!?”
“按照常理,这里风水大好,福泽子孙,不该有凶尸,可偏偏来时那条江的桥下……被人打了一对生桩。”
“啊?”
“做桩的男孩与女孩也是能化作厉鬼的,然而肉身被固定得太牢不得动弹,只能魂魄外出,四处假借旁人的尸身,不过下面小村子的公墓离这里很远,恐怕这石棺里的肉身,是它们为数不多可以借到的。可惜石棺封得太死了,他们还找不到爬出来的法门。”
“我靠什么玩意儿……你可千万别让它爬出来!我——”
“祝道长,李先生,你们若是就想在这里站立闲聊,不如搭把手,帮山人起个檀桌,为亡魂超度一二。”
“我操!!”
李雨升正听鹿明烛说话听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冷不防窦鸿德什么时候逛完了院子凑上前来插嘴,愣是吓得李雨升应激般一抖,脱口大骂出来。
窦鸿德白了李雨升一眼,李雨升顺了两下自己砰砰乱跳的胸膛,看着窦鸿德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个破破烂烂快要散架的木头桌子,又放下背斗,从里面叮叮咣咣地掏出什么香炉、盘子、香烛、五色米、桃木剑之类的东西,一一摆在了破木桌上。
“不是,你这有用吗?”李雨升看着窦鸿德完全一副讹人钱财的骗子架势,窦鸿德又不屑搭理他,自顾自烧起黄纸来,只得转头指着窦鸿德问鹿明烛:“他这能有用吗?”
“对付棺材里面的有用,外面的……”鹿明烛摇摇头,窦鸿德却嗤笑一声,握起桃木剑,斜眼看向鹿明烛道:“车上的时候有别人,山人不稀得说什么闲话,但祝道长依傍旁人的事儿无人不晓,恐怕混到现在凭的都是‘功夫’而非‘本事’吧?倒还能对山人评头论足,真是稀奇,果然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这么一副好皮囊,也得要一边厚脸皮一边不要脸才能……”
“你他妈叽叽喳喳地说个六呢?”李雨升原本被院子里的凉气冻得手脚发麻,正找寻了一处勉强有点薄日的位置,往手心里哈着气乱搓,耳里听着窦鸿德的话越说越不对味儿,当即皱着眉走上前去,伸手一指窦鸿德道:“再说一句试试?”
“还有什么可说?无非是傍着别人的人攒够了本钱,也能享受叫人傍着的滋味儿了。李先生,和你家那位祝道长说一句话吧,他这种货色,莫说是一点真才实学都没有,就算有,吾辈也只会唾弃,不会羡慕。”
“哎死老头你找打是不——”
李雨升撸起袖子就要教训窦鸿德,也不管冷还是不冷了,只觉得怒火攻心,这一下汗倒是真的要出来,胳膊却被鹿明烛从身后拉了一下。
“没事。”鹿明烛说话声音不大,李雨升瞪着眼回头看他,他也只是摇头。
窦鸿德口口声声叫李雨升“传话”云云,鹿明烛就站在这里,不可能听不见,李雨升咽不下这口气,被鹿明烛拉扯着远离窦鸿德,走到一边去坐下了。
“你不说这傻比没用吗?我他妈直接给他揍死在这儿,我和你说,抓鬼我不行,打人我他妈可太擅长了……”李雨升被鹿明烛按着肩膀,仍旧气得不行,瞪眼看窦鸿德嘴里叽里咕噜乱念着话开始烧香烧符,牙根快要咬碎。
鹿明烛倒是淡定得很,劝抚了李雨升几句,抬手轻轻拍抚李雨升的后背顺气,自己低垂着眼不知想些什么,忽地肩上一沉后背一热,竟然被李雨升展臂搂住了。
“你……”
“我生气,哎哟,真是要气死了,活这么大没受过几次这种窝囊气你知道吗?过去我们工头挤兑我我他妈工钱不要了都得打人的。”李雨升揽着鹿明烛的肩,别扭地放低腰身,将头靠上鹿明烛的肩膀,另一只手还要伸出去,对着窦鸿德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个没本事还爱装蓝子的晦气东西……”
鹿明烛安静地听李雨升骂着,没再多说话,过了几分钟李雨升也不骂了,看着窦鸿德举起桃木剑绕着石棺“作法”,怎么看怎么滑稽,他动了动手指拍了拍鹿明烛的手臂,抬起头来问道:“晚上那东西你有把握吗?我能帮你点什么?用不用把这老东西丢在这儿喂鬼,咱俩回去叫扶应他们?”
李雨升凑得太近,鹿明烛不敢转头,双眼盯着脚尖前一块被青苔包着的石头,低声回道:“多半没问题。不过生桩毕竟涉及到阳间事,要彻底解决还得靠你报警。”
“啊?”李雨升愣了一下,这才想到自己还有个问题没搞清楚,“忘了问你了,‘生桩’是个啥玩意?”
“童男童女活着的时候灌酒灌醉,绑起来埋进要施工的建筑——就是那座桥。”
听到鹿明烛的回答,李雨升沉默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才缓缓开口道:“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他们不该死。”
他抬起头看向石棺,平白觉得这棺材像是一座桥墩,里面挣扎着、哭喊着活生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