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实在有些超出李雨升以往的认知——不如说他只在什么修仙的动画片里见到过——露台的地面上慢慢“裂”开了一道道规律的缝隙,很快被金光注水也似地填满,形成一个有五成像是蛛网一般的图阵,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咒语凝结到边缘,居然向上翻起,自下而上围拢成为一道圆形的“墙”。
李雨升瞠目结舌地仰起头,看着那些金色的文字慢慢在半空中的同一点汇集,接着一道无比耀眼的金光倾泻而下,就这么愣是撑出了一个圆弧形的、咒法构成的“天”来。
因为有了这层说透明却也模糊的屏障,里面的细致情况李雨升无法再看清楚,不过依旧能隐约看到什么符纸、花钱、锁链、红线黑线……各式各样的东西在阵法内漂浮着,不少“粘”到了透明的“墙壁”上,好像有生命一样在飘动着。
吟诵的声音不知不觉停下来了,众人的脚步也已经停下,很快,第一个人走出了阵法之外,脚下生风地扬长而去,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也出来,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神态轻松,李雨升估摸着这个阵法结的很是顺利,心里稍微放下来了几分。
后续出来的人不少也看到了李雨升,打量他的人少,多数只是目光一略过,把李雨升当成空气,只有鹿明烛出来之后径自走到李雨升的面前,李雨升和他点了下头没说话,鹿明烛也没主动开口,看样子不像是着急回去。
阵法内只有八卦的位置上剩下了八个人,看着轮廓应该是在盘腿打坐,其中就有女魃在。扶应和骆欤非最后出来,鹿明烛似乎一直在等着他们,出声将扶应叫住了。
“有事?”扶应的脸色也十分和缓,居然同李雨升点头打招呼,鹿明烛向阵法内望了一眼,眉头稍微皱起来一些,低声说道:“你没有觉得这个阵法有些‘空’吗?”
“怎么说?”
“此处是‘灵眼’,应该自带些灵气才对,最起码根基是稳得,可是刚刚布阵的时候,我却觉得……好像地下被挖空了一样……”
“更有很多阴气在下面挣扎似的?”
鹿明烛还在迟疑,扶应先接了一句,鹿明烛看向他,点了点头:“这么说,你感觉到了。”
“嗯,骆欤非也感觉到了。不过一则现在不是阳气旺盛的时候,二则这里被黑无常造出来的地府滋养了数百年,阴气肯定是重的,我和骆欤非会在每日午时和每夜子时进来重复加固,确保万全。”
“好,你知道我就放心了。”
扶应抬手拍了拍鹿明烛的肩,又对着李雨升一点头,没再多停留,转身同比比划划的骆欤非一道离开了。
李雨升望着扶应走远的背影,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而这种体会玄之又玄稍纵即逝,他自己甚至很难捕捉到,更毋论描述,干脆得过且过,低头问鹿明烛:“会不会有人来捣乱?你们这儿需不需要什么护法护阵之类的?当天得特别凶险吧……你是不是会有危险?”
“每个人都有危险,最危险的还是扶应和骆欤非。”鹿明烛答着李雨升的话,视线却绕着阵法四周转了一圈,李雨升看出他明显心不在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还是觉得不对劲?”
“嗯,按理说扶应都发现了,应该不至于……可是我……”鹿明烛自言自语一般说着,却没将话说完,他转过头来看向李雨升,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回去吧,还有很多要准备的。”
“好好,回去吧。准备什么,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尽管说。”
鹿明烛一边应着“没什么”,一边往回走,走出去几步之后脚步却忽地顿了顿,重又转头看向李雨升,神色间有些欲言又止,看得李雨升万分疑惑。
“咋了?”
李雨升问着话,鹿明烛却嗫嚅了片晌,才用极轻的声音道:“这几天得赶在渡劫之前,让解见鸦把你身上的鬼气和阴气想办法散掉。”
“啊,还有这档子事呢。”李雨升挠了挠头,略微回忆了一下几个月前刚与鹿明烛见面的时候,只觉得恍如隔世,他跟在鹿明烛身后走了一段路,突地又想起来什么,忙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按住了鹿明烛的肩膀:“哎,我记得那个时候你是不是说,给我身上的什么阴气都散了以后,就给我施个法术,让我把这些事儿都给忘了??”
鹿明烛没回答李雨升的话,挣开了李雨升的手继续往前走,这幅样子明摆着是默认,李雨升“靠”了一声,紧走两步再度握住了鹿明烛的肩,这次力气用得大了几分,将鹿明烛掰过来面对着自己,声音也提高起来:“你还打着让我把你给彻底忘了的主意呢!?”
“……记得这些,对你也不好。”鹿明烛低声辩驳了一句,抬眸看向李雨升,眼珠微微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来,继续道:“你放心,答应你你母亲的事……我会一直去找象姐,哪怕用捆命锁……无论如何帮你办好的。”
“去他妈的,我是为这个吗?”李雨升怒从心头起,恨不得一把将鹿明烛摁在墙上,硬生生地忍住了,逼着自己尽量理智地同鹿明烛说话:“我真就不明白了,这些事儿我非得忘了不可、你我也非得忘了不可??我他妈因为你、因为你们总是说什么上辈子上辈子的烂事,本来就活得云山雾绕,怎么,这辈子都得浑浑噩噩才能如你的意?!”
“忘了这些对你只有好——”
“放他妈的屁!什么对我好只有我自己能说!你凭什么就觉得这样是对我好那样是对我孬的?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就算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也是上辈子的事儿了,鹿明烛,这辈子咱俩谁是谁的谁啊!别以为你会点神头鬼脸的东西就能管得着我了!想动我的记忆、想让我忘了你,除非我死了!要是非得喝什么孟婆汤才能散阴气,那我就一辈子让鬼附身!不散也罢!”
“李雨升!你乱讲什么!”鹿明烛皱起眉来,声音也跟着李雨升的胡搅蛮缠拔高了几分,挥手想要拨开李雨升压在自己肩头的手,却冷不防被李雨升一把攥住了手腕,用了两下力都没能挣开。
“放手。”
“我不放怎么,你搞个大火球术烧死我?”
“你放开!”
“我抓着你是为你好,怎么,就许你为我鞠躬尽瘁,不许我为你死而后已?”
“李雨升,你怎么变成这样——”
鹿明烛实在被李雨升胡搅蛮缠的地皮流氓样搞得烦躁,一句话顺嘴脱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收声抬眼,有些慌张地去看李雨升:“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气急了才说真话。”李雨升仍旧攥着鹿明烛的手腕,咧嘴笑了一声,语调却有些发冷,“你当着解见鸦的面不是说得一套一套的吗?什么转世轮回了人早就不是那个人了,没错,鹿明烛,我他妈根本就不是让你念念不忘的那个‘李雨升’,早几个月前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普天下还有你这么一号人,脑子清楚点吧,别把百十年前的人事物往我身上套,我可不管上辈子那瘪犊子玩意儿是不是对你言听计从,但是你听清楚了,想摆布我,你做梦。我管你是为什么,我说不忘就是不忘。当然了,你大可以强行给我喂什么忘情水儿的,毕竟你鹿真人多道法通天啊,我两辈子都是凡夫俗子,玩儿得过你?”
李雨升的话里几乎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子,他自然也知道这些话会戳得鹿明烛千疮百孔——不说别的,单看此时此刻鹿明烛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可置信的神色,几乎让李雨升没办法再开口说下去。
——疼。很疼,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扎在鹿明烛心上的话,却刺得李雨升的心也跟着无比地疼。
他瞪着鹿明烛不断震颤着的双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说出最后一句、也是最伤人的那一句话——
“鹿明烛,你喜欢的人,早就死了。”
这句话已经没了强硬的态度,甚至是缺少底气的虚音,然而在吐露出来的一瞬间,依旧像是从李雨升嘴里喷出来的冰霜一般,将鹿明烛整个人冻在了原地。
攥在手心里的腕不再较劲挣扎,李雨升眼睁睁看着鹿明烛仿佛卸掉了全身的力气,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在望着自己,宛若在撕心裂肺地问着他,问他怎么能这么狠心、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雨升实在看不下鹿明烛这幅样子,他紧皱着眉闭上双眼,松开了一直抓着鹿明烛的手,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向走廊深处晃去。
“……骗子。”
他听见鹿明烛的声音如同游丝一般,隐隐约约从身后飘荡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