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聿回到住处,洗漱后换上柔软的睡衣,在黑暗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书房里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底座笨重,从罗马尼亚运回来,运费比灯还贵。宋时聿一定要它,黑色暗纹盘旋在古铜色长杆上,顶部是一朵绽放到夺目的莲花。
宋时聿第一眼看到就觉得这灯与他和周屿非常相似,黑色盘旋的花纹像血肉下生长的诅咒烙印,而那段远离污秽的莲花,是周屿。
他盘腿坐在长绒地毯上,周围铺满许多张照片,几乎都是同样的两张脸。
22岁的宋时聿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微微歪头,发丝垂落在身边人的肩上。比他高半个头的周屿在镜头前永远站的僵直,宋时聿笑他,以后当上名人,杂志上的周总站姿僵硬不像话。周屿说要请宋时聿作他的御用摄影师,宋时聿说他可贵了。
周屿笑说,他再努力多赚点。
宋时聿拿起其中一张,上面有四个人,周老师,师母,还有他们俩。宋时聿穿着师母口中的白衬衫,嘴角轻抿,不似平常那般笑。
白衬衫是周老师去世的儿子最常穿的。
儿子走了之后,师母的精神时好时坏,为了照顾师母,他们这一届是周老师带的最后一届学生。
播音专业,大学期间就能接到不少工作,商演、或者在电视、广播台实习,导师推荐信是最便捷的敲门砖。
宋时聿很清楚这一点,并一直为这件事做准备。他无意间穿过一次白衬衫去老师家,师母拉着他的手,直到睡着,宋时聿才抽身回家。
自那以后,白衬衫成了宋时聿看望老师的标配。
老师的儿子喜欢吃红烧肉,宋时聿每次被留下吃饭,碗里都堆满红烧肉。大块肥腻的红烧肉哽在喉间,宋时聿仍然噙着笑,用温和的眼神和十足的耐心听师母讲儿子小时候的趣事。
老师的儿子喜欢吃桃仁酥,宋时聿带回去的桃仁酥都拿去喂了流浪狗。
即使听师母说起过周屿的名字,宋时聿第一次见到周屿已经是大三下学期,那年学校池塘里的莲花铺满水面。
周屿的母亲和师母是朋友,周母常年在国外,听闻好友痛失儿子恨不得立刻飞回国陪伴。不巧的是那段时间,周屿的外婆身体也不好,医生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于是周屿被委任陪伴看望母亲的故友。
周屿通常都是晚饭后,他不愿麻烦罗阿姨特意为自己准备晚餐,而宋时聿回学校的最后一班车正是晚餐开始前,按理,他们应永远擦身而过。
就在一个初冬的夜晚,师母突然病情恶化抱着宋时雨不愿意撒手,白衬衫上满是师母情绪失控时弄撒的汤汁。
周屿从外地回北城,卫衣外面套了件马甲,提着两盒大闸蟹赶在晚饭前来。
夜空黑透了,风变得很大,带着泠冽的气息把院子里的榕树叶吹下来。
他就是在落叶纷飞的院门口见到宋时聿的。
早一点,晚一点,都遇不到。
白皙的皮肤有一点光都显眼,消瘦的身体被套在明显尺寸不符的白衬衫里,胸前大片湿透的布贴着皮肤。初冬的夜晚,气温降到10度。宋时聿就站在北城的寒风里,低头将露出半个肩头的衣服拉好,扎进裤腰。
他低着头,后颈完全暴露在周屿的视线里,周屿不知道自己盯着看了多久,久到对方意识到,抬眼与他对视。
宋时聿只一眼就看出周屿是与自己不同的人,是老师和师母眼里真正的好学生。个子很高,眼神温厚,肩膀宽而直,与自己面具下的样子截然不同。
白衬衫湿透了散发着油腻的味道,宋时聿有点洁癖不愿将外套弄脏,拎在手里。一整晚的安抚和忍耐耗尽了宋时聿在舞台上的演技。他敷衍的冲好学生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以免时候对方跟周老师提起自己会有不好的说辞。
他们擦身而过,周屿对他说:“你也是以华大学的对吗?等我一下,我可以送你回去”。
这样的请,宋时聿听过很多次。兼职、商演的负责人,同行,甚至是化妆师都对他发出过请。
宋时聿天生有这样的口才,可以在不得罪人的情况下巧妙与这些人拉开距离。他从小练就了一副八面玲珑,永远温文尔雅从不驳人面子,今晚例外。
“我认识你吗?装什么好人”。
没等周屿回答,宋时聿抬腿离开小院。
老旧小区的路灯被高大的身影挡住,周屿大步跨过来拦住他。二十出头的男孩最恨被挑衅,周屿没有被激怒,他声音平静,说:“你姓宋,我听罗阿姨提过你,周老师的学生”。
宋时聿挑眉看他,眼里轻飘飘的近乎玩味的眼神,在说,然后呢?
周屿从外套里掏出一个质感上乘的皮夹,抽出一张学生证递到宋时聿眼前。
【周屿,以华大学,大三】
周屿话很少,站在他面前,寒风从他后背拐弯曲了别处。从这个角度,宋时聿清楚的看见周屿的顽固,捏着证件的手,骨节分明,手背爬上两条青筋,微微鼓起。
“你的衣服湿了,会感冒的。”
白衬衫上的污渍已经洗不干净了,宋时聿舍不得送专业的洗衣店,斑斑点点,面料粗糙。衣领处的线头,脱落的纽扣,松松垮垮的像一辆零件即将散架的旧皮卡。
可它一直在宋时聿的衣柜里,这7年里再没有拿出来。
可宋时聿却可以闭着眼睛,记起这件衣服的每一个细节,又或许是他根本不可能忘记那个落叶缤纷的夜晚。
他们之后并没有熟络,而是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系。
宋时聿吃过晚饭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周屿的银色奔驰恰巧停在路边。小区里不好停车,周屿习惯走进小区。
他有时提一盒桃仁酥,香港那边的高档包装。周屿知道这些精致的点心最后都会被宋时聿带走,丢在不知名的角落。他仍然会带去罗阿姨家,只是另一手会多拎一份晚餐。
干炒牛河,虾仁炒饭亦或是别的。
某天宋时聿回寝室,从木盒里端出还热乎的炒饭,室友吸了吸鼻子问他哪儿买的,不像是学校后门那家苍蝇馆的手艺。
宋时聿当然不知道,只说是朋友给的。
朋友。
这是宋时聿第一次开口解释跟周屿的关系,他们是维持着奇怪默契的朋友,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对周屿产生超出朋友的感情,更没想到他们直到闹崩,始终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