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最后几日,长安城越来越热闹了。
百姓们辛苦一年,不必再农忙,享受着一年仅有的几日休闲时光。
人闲下来,事就少了,官员们也清闲不少,每日可以更早些归衙。
只有朝集使不同。
他们身上都带着各州县每一个官吏的考状,来到长安城,将考状交给吏部审核,同时也要参加岁初大朝会。
唐朝的官员考核又叫磨勘,极为严格,除了皇帝,没有一个官员能够逃脱。
外地州县的官员考核,由功曹参军、司功佐负责,刺史、都督等主官监督。
另外,吏部和御史台也会派遣考核使,监督考核,还有监察御史一年到头四处巡视,绝不容地方官员作假。
至于地方首官,由皇帝亲自派遣专使进行考核。
京内官员的考核更复杂一些,各有司衙门,都由吏部派遣考功郎、以及皇帝派的校考使负责,一个考核,一个监督。
考功郎只有五品,只管得了四品以下官员的考核。
至于三品以上的大员、亲王、同中书门下三品,依然由皇帝指派官员考核。
此事早在九月初的朝会上议定,由两名皇家宗室负责。
考核在十二月二十八日,便全部结束,下面的官员只能等着大朝会之后,吏部宣布他们的考核成绩。
高品官员就不同了。
他们都有各自人脉渠道,已经开始打听自己的考核成绩。
也无怪乎他们这般关切。
褚遂良的官职是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自他被外放后,这两个大缺就空出来了。
尚书右仆射是正规宰相,权宰天下大事。
吏部尚书是吏部一把手,掌管天下官员迁调评级。四品以上的官员,谁不想补上这两个重缺?
原本这件事与中立派官员没什么关系,大家都琢磨着,要么是世家派官员接任,要么是许敬宗一伙顶上。
然而,最近发生的几件事,让满朝官员琢磨出些不一样的味道。
虎圈试爆的事,严禁议论,反而令人好奇,不少朝臣都猜到那天发生一件大事。
那件事发生之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八品小官,连升十级,从一个小小法曹参军,窜升为从五品下阶的朝散大夫,守大理寺代少卿。
故而群臣都暗暗猜测,此事与狄仁杰有关。
就连举荐狄仁杰的阎立本,名声也因此上涨了一大截,甚至有人觉得他可能拜相,阎府的访客都多了不少。
另一个是刘仁轨。
禁苑之行,他是唯一受邀请的五品官员,这说明皇帝对他另眼相看。
试爆的第二天,李勣就把刘仁轨请入府中,接着长孙无忌、许敬宗等人,也纷纷开始拉拢他。
不少人都在猜测,皇帝既然破格提拔狄仁杰,未必不会破格提拔刘仁轨。
刘仁轨虽只是个五品给事郎,资历却很老,在门下省熬了十几年,如今受到圣宠,接替吏部尚书,说得过去,就算拜相,也并非没有可能。
刘仁轨自然也听到这些话,然而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每天照常处理自己的政务。
这日,他处理完政务,走在承天门大街上,上官仪从后面追了上来,笑道:“刘兄,你可真沉得下心,每日还是忙到这么晚。”
刘仁轨看了他一眼,道:“我为何沉不下心?”
上官仪打量着他表情,道:“大家都在说,你可能会接替吏部尚书,甚至拜相,你不知吗?”
刘仁轨平静道:“无论担任何职,皆是为国家效力,吏部尚书也好,门下给事郎也罢,在我眼中,并无区别。”
上官仪目光微闪,笑道:“你这话让别人听到,又要说你在假清高了。”
刘仁轨也不和他辩论,只问:“你来找我,应该有事吧?”
上官仪笑道:“徐公今晚在家中摆宴,他让我请你过去。”
刘仁轨道:“他为何不自己来请我?”
上官仪似笑非笑的道:“你最近那么忙,不是这个人请,就是那个人邀,他是怕你不愿去。”
刘仁轨很清楚徐孝德脾气。
此人称得上谨小慎微,临深履薄,绝不沾染任何争斗。
他是见自己最近风头太盛,两大派系的人都来请,担心自己已加入一边,故让上官仪前来试探。
刘仁轨也不多解释,只说:“走吧。”
这句话已表明态度,上官仪微微一笑,和他一起出了皇宫,朝徐府而去。
两人一起来到徐孝德的府邸,宴席已开,其他老清流派官员也都陆续到了。
众人都是多年老友,也不多客套,直接便开席。
酒过三巡,有人开始打趣刘仁轨走了好运,最近比徐孝德更加炙手可热。
刘仁轨自顾吃酒,并不理会。
上官仪忽然笑道:“以前到了年末,大家想提前知道考核结果,都要费尽心思,陪人笑脸。如今有了徐兄,可无需如此麻烦了。”
有人起哄道:“对啊,徐公,我们今日可不单单是来吃酒的,大家评级如何,你赶紧和我们说说吧。”
徐孝德笑道:“放心吧,你们都在‘中中’之上,不会贬官。”
唐朝官员评级,以“四善二十七最”为标准,分为九个评级。
四善指的是四种品德: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
二十七最,指的是具体职称是否称职。
比如吏部官员:辁衡人物,擢尽其才,为选司之最。
一最四善为“上上”,也就是最高评级,指的是差事办的极好,且为官的四种品德全部都做到了。
这种人必定会得到升迁。
无最一善为中中,这是及格线,在这之上的官员,基本能能保住官职。
总体来说,在大唐为官,品德最为重要,“善”越多,越容易升迁。
上官仪笑骂道:“你这老货,当上侍郎后,也学会卖关子了,赶紧说,不然今日就喝光你们家美酒。”
徐孝德笑了笑,将每个人的评级一一说了。
上官仪是一最两善,评级为“上下”。
他对此很是满意。
在秘书监任职的三年里,三年评级,一个“上中”,两个“上下”。按理来说,今年很有可能转入其他司衙,这个评级便能帮他升品。
刘仁轨的评级则是一最三善,评级“上中”,他在门下省任职十多年,头一次得到这么高评级。
这显然不是他今年比往年工作更出色的缘故,而是皇帝钦点过他,上面的官员不愿得罪他。
一人抬一下,就抬成了上中。
众人知道了考试结果,有的欢喜有的愁,不少评级低的人,喝了两杯酒,便悻悻告辞离开。
刘仁轨依然保持着平常心,并不因自己考评突然提高而欣喜。
反倒是上官仪比平日兴致更高了一些,多喝了几杯,罕见的露出几分醉态。
宴会结束后,刘仁轨怕上官仪路上骑马摔倒,便和他一起告辞,亲自把他送到家里,这才回家。
刘仁轨为官清廉正直,家境并不宽裕,在长安并无住宅,而是借住在朋友家里。
他那朋友外放州官,要几年才能回长安,见刘仁轨一家租房住,便将宅子借给他一家住下。
刘仁轨回到家中,忽然瞧见府门之外,多了辆马车。
向门子一问,原来家中来了客人,还是从宫里来的中贵人。
他快步进入大堂,只见屋中坐着名宫廷内侍,赫然是内侍监王伏胜。
刘仁轨拱手行了一礼,询问王伏胜来意。
王伏胜微微一笑,道:“本监是奉圣人之命,召刘给事觐见,请跟我走一趟吧。”
刘仁轨暗暗心惊,换了身衣服,跟着王伏胜去了。
不多时,两人进了宫,来到甘露殿外,王伏胜通报之后,带着他进入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