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平淡如水的目光, 缓缓掠过眼前女郎颤动如挣扎蝶翅的楚楚长睫。
沈约的心湖,同时也被那只蝶惊起涟漪。
在此之前, 她一定认识他。萧夕颜, 你所遮掩的又究竟是什么?
萧夕颜低垂眼帘:“民女愚钝,不知道殿下究竟在指什么,请您明示。”
她感到一道隐隐灼热的眼神落在了头顶。
空气中泛开一股冷意,蝉鸣聒噪的声音仿佛都轻下去了。
沈约终于收回目光之时, 萧夕颜僵麻的脊背才终于松懈下来。
男人敛去心中躁意, 淡淡道:“萧娘子是本王特地邀请来的客人, 即是府上贵客, 不如先逛一逛这园子。”
他率先起身, 迈过了门槛。
只留下一个绷得笔直的背影。带着几分孤行的偏执,落在萧夕颜眼中, 却像是带着丝赌气。
她轻摇首,打消自己离谱的念头。
萧夕颜只好无奈随沈约出了厅堂, 心中暗想, 沈约是当真霸道。冒充江家马车相邀, 又如此阴晴不定。若是寻常贵女, 定会畏惧或怒斥无礼。
可她却对他实在害怕不起来。
因此萧夕颜只能怀着一种复杂的心绪,与他漫步在庭院长廊间。静看云水悠远, 飞檐上不时掠过二三鸟雀。
萧夕颜只觉隔世如经年。
彼时她曾为游魂,也是如此陪伴着他,日夜行过这王府的每处角落。看落花成泥,又渐渐春慕,夏蝉冬雪, 年复一年。
“萧娘子在想些什么?”身侧传来冷淡的声音。
萧夕颜收回思绪:“民女只是觉得, 秦王府实在瑰玮壮丽, 夏景宜人。”
她忽然有些想念后来府中栽种的几棵杏花树。
沈约听着她貌若客气,却实则心不在焉的恭维之语,只觉得满心不对劲。一路走来,一切都不对劲。
他没再开口,又领她行过演武堂,藏书楼,甚至距他寝居不远之处。可少女似是体力不济,渐渐呼吸微薄,步履也变得缓慢。
沈约皱眉。她难道就不会开口么?
他在寝居外的一处亭阁边,骤然停下脚步:“本王累了,进去坐会。”
萧夕颜重生后身体虽意外康健许多,但到底还是羸弱。一路走来已有些吃不消。她昔日皆以魂体飘荡,如今当真以脚步重游丈量,方知这座秦王府有多偌大广阔。
分明是温融的日光之下,少女的脸颊却若白雪冰凉,任谁也能看出的柔弱。
她仰眸看他,微微不解。沈约他也会……累么?
可萧夕颜又想到了什么,心中多跳了一下,无端多出别的猜测。
反观沈约,虽说要坐,却只是见女郎在屋檐底下歇息之后,又站起身来。他负手行至亭楼的另一侧,观湛湛绿水。
一枝清荷探过圆润的荷叶,柔柔地朝阑干欹斜。
萧夕颜同样瞥见风荷清举,只觉心中微涩,又泛开如茶水咽下后的余甜。毕竟若谁都不开口,她会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往,无羁山上的莲花池边。
他当时也是如此,让她进亭歇息,可冷清话语之下的关心却昭然若揭。时至今日,她却再猜不出他的想法半分。
沈约此刻心中,却是说不清的不虞。
他强迫自己反复思量。若萧女的确别有目的,逢此良机,更理应伺机观察王府内部。
可沈约看得分明,女郎起初就心不在焉。只有偶尔路过几处景致,才会短暂投去目光,镜溪般的水眸又荡开他捉摸不透的复杂情绪。
路过兵库书房等机要之地,她却只是垂着眼帘,并不在意。且不过短短一路,倒是都能让她累着。
这等虚弱体质,的确不像是能做细作之人。
所以只剩下一个答案。
沈约回身觑向萧夕颜,只见少女细颈若叶梗,双眸却空望荷池,恍惚出神。
“你喜欢荷花。”他口吻笃然。
萧夕颜迟疑了一会,也没有说谎的必要,轻轻地点头。
沈约的侧颜如冷玉硬朗,沉寂片刻,却忽转身朝她走来。
男人行得缓慢却带着侵略之感,将最后的几步距离也渐渐吞没。碧池之侧,挺括颀长的身影一步步迫近娇弱的女郎。
萧夕颜酥麻,却未心慌逃开,已被沈约逼至身前。四目相觑,二人不过咫尺之距。不知是谁的心跳忽然急促。
沈约低首,看见少女匆匆移开了目光。她的眼底澄澈若春溪,柔弱间夹杂迷惘,眼尾仿佛隐隐勾勒桃红之色。
兔儿一般。
他心中忽然一动,仿佛被什么柔软的触感拂过心尖。
萧夕颜怕自己的心跳被察觉,忍不住打破这安静,出声轻询:“殿下?”
她坐着,不过及他腰腹之处。沈约的手忽半撑在扶栏一侧,身朝前倾,面孔忽然掠至她的身前。距离骤然缩短――
萧夕颜始料未及,忍不住闭上眼。
只听见侧后方,‘啪’地一声清脆的裂响。
沈约手从她的肩侧伸去,折下了少女身后朝阑干而开的那枝粉荷。他唇角的弧度转瞬消下去,又恢复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睁眼,赠你。”
萧夕颜迷蒙地睁开眼眸,只感觉颊边烧得厉害。却看清膝上落了一枝荷花,花瓣上犹带未晒干的水露。
她心中跳得厉害。
沈约竟直接将花折下,掷于她怀中。若隰有荷华,她可算是既见子都,亦见狂且。
“萧夕颜,本王想与你做一桩交易。”
沈约的声音落在头顶,如石子掷于水中。
萧夕颜雾蒙蒙的眸中萦上困惑。交易?可她身上,又有什么值得他交换的价值?
沈约神闲气定,淡声道:“本王得知,宣平侯府正在筹备与袁家的婚事,正在赶制你的嫁衣。而你恐怕并不愿意,可对?”
萧夕颜呼吸微凝,心中苦笑一声。
果然,阿娘并未死心。
她并不奇怪沈约知道此事,只要他想查,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女郎声轻若絮,却不假思索:“对,民女并不愿嫁。”
此生,她都不想嫁任何人。
沈约忽略心中的不舒服,莫名只想让人把她那嫁衣烧了。面上却冷静:“我可替你解决此事。”
萧夕颜屏息。沈约并不是会突然好奇一个陌生人的性子。他与她不过一面之缘,他为何会突然令人查她?又缘何提出这桩交易?
“殿下究竟想让民女做什么呢?”
萧夕颜眸间迷惘如雾色。往事却浮现眼前,一切像是回到了前世的无羁山。沈约让她演一场戏,而作为交易,他会送她下山。
可她不明白,这一世究竟为何又让他注意到了她?
沈约道:“此事不难,你只需做一件事。”
“本王有经年头疾,难以入睡,你的歌声似乎能缓解一二。所以想以此事作为,还请萧娘子为本王歌唱。”
他神情镇定自若,浑无半点伪饰。
萧夕颜没有注意到沈约何时换了自称。她沉浸在淡淡的震惊之中,只觉得一切都已经脱离了她的设想。
“……敢问殿下,是何时听过我的歌声?”
“于江家。”沈约一顿,又道:“偶然之下。”
萧夕颜五味陈杂,她如今自然知晓沈约与江鹤州的关系。恐怕是她与江月在屋中奏乐而吟时,误打误撞被来江府做客的沈约听见。
可什么时候,沈约又有了头疾?
难道上天竟又布下巧合,让她不得不重新与他产生羁绊么?
萧夕颜心中此刻千转百回,她明白沈约的借口未必是真,可他也并非心血来潮之人。他向来沉默,意志却如,被盯上的猎物绝无挣脱逃开的机会。
她这次若拒绝,沈约也会有别的办法达成目的。
且只是唱歌,就能解决抵触的婚嫁之事,她若是不愿,反而并不合理。更何况如今侯府中,也并没有留给她多余的抉择之地……
女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如剪秋水的眼睛,渐渐黯淡。
沈约的指骨轻叩,“萧娘子可已想好?”
他话音平静,可似带了一分催促。沈约也琢磨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萧夕颜心底轻轻地叹了一气:“好。”
她只能催眠,就当自己不过是一只没有思想感情,暂时供人取乐的雀儿好了。
笼中之雀,微命若游丝,独愿为君歌尽一生欢。
萧夕颜抿唇道:“但民女不可能为殿下唱一辈子的歌。允诺殿下的前提,是得先约定好次数。”
等交易既成,他就与她一切两清,自此双双归于茫茫人海。她不敢再与他扯上纠葛,重蹈覆辙。
她不敢。
沈约闻言,眉梢却下意识一皱,‘一辈子’三个字无心落入心房。他还未加思索,已骤然冒出一个念头――
一辈子又怎么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