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新雨过后, 夏暑之气有所退减。水晶帘后,萧夕颜低头梳发, 听树阴下的午后暮蝉低鸣, 心不在焉。
自上次与沈约在杏花林分别之后,她提心吊胆了几日。
最后的印象,只停留在他那双冷淡却黯寂的眼。如同琥珀蒙上了灰翳,乌沉沉的失去了所有色泽。
沈约仿佛听进去了她的话。
就当一场梦, 梦去无痕, 两人再无瓜葛。他并未再步步紧逼, 而是如同过客一般, 彻底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
萧夕颜也后知后觉, 倘若沈约不再来找她,她与他就如云泥之隔, 彼此的距离十分遥远。除此之外,她半点也无机会遇上他。
但这也是她本来所求的, 不对么?
蔷薇花瓶边, 美人玉骨冰肌, 柳眉弯坠。若明珠蒙尘, 空落落的眼眸令人心疼。
和光眨眨眼,看着这一幕, 声音也忍不住放轻了:“娘子,江家的马车已经在府外了。”
“江家?”
萧夕颜抬眸微惊。可随即她又渐渐放松下来,摇摇头,心中自嘲般笑了一声。是啊,本来就该是江家。
马车同前几次来接她的并无不同。
萧夕颜掀开帘帷, 踏入马车, 只闻淡香萦绕入鼻翼, 沁人心脾。江月一袭绿云轻纱,眉眼气质清冷,飘 若流风回雪。
她已沏好了茶,分盏推给她。
江月的瞳仁漆黑宁静,如碧水照影般透彻,见她来时,却有温明流光跃然其间。
“颜颜,你来了。”
……
天香坊。
天香坊的首饰衣裳别具一格,无论丝绣还是钗簪花样,皆是长安所没见过的款式,如今城中许多娇客也时兴来此挑选。
连招待客人,用的都是名贵果子。
掌柜笑意欣然,对萧夕颜道:“娘子生得白皙,这只鎏金珠花步摇很是合衬。奴婢让人再去库房看看别的,娘子姑且先试下这个。”
不及女郎反应,已心灵手巧地替她在云鬓别上那只步摇。
旁边机灵的婢女,则飞快递上铜镜。“瞧,娘子可喜欢?”
镜中少女若绿波芙蕖,天然去雕饰。一点金色在鬓间闪烁,难得添一抹亮色明艳。
萧夕颜摇摇头,又觉好笑。她本是陪同江月而来,并无心挑选钗饰。她转头无奈道:
“月儿……”
可此时江月却悠悠坐在一旁,也跟着掌柜一般瞧着,喝了口茶,点头:“嗯,这个不错。”
话音刚落,极为细亮的笑声穿透明堂,自屏风外而来。沈玉媚轻摇一柄镂空雕花象牙扇,不请自来,姗姗出现在众人眼前。
沈玉媚垂眼,目光不加掩饰地打量着萧夕颜。“娘子这般瘦弱,金玉富贵,戴着倒是不衬。”
掌柜吃惊:“哎呀,安乐公主,您怎么突然来了?您不如先在旁边雅阁坐会儿,奴让春兰来伺候您……”
安乐公主的名讳在长安城中并不陌生。然而无论是萧夕颜还是江月,都没有表露出惊讶之色。
萧夕颜以为是一场意外偶遇,然而这位公主,她上辈子不可谓不熟悉,她眼底微微复杂。
沈玉媚今日特意打扮过一番方出门。然而屋内两人,却不约而同对她的到来没有露出任何表示。
身边随行的宫女早已暗示过萧七娘是谁。沈玉媚打量着萧夕颜,一副弱柳扶风之态,冰肌玉骨,在日光中更若积雪白皙。却让她满心不喜。
“可本宫今日却正好看上了这只步摇。”沈玉媚眼风一扫,看向萧夕颜,颐指气使道:“非它不可。”
掌柜面色为难,“可这是先为萧娘子选的,不如公主再看看别的?”
萧夕颜却轻笑了一声,“不过一只步摇,何须如此。”
她长睫如屏扇轻扫,漫不经心地抬手将步摇摘下。“我原也无心挑选首饰,既然公主喜欢,那便拿去好了。”
她是从容的性子,惯来不喜争抢什么,更何况只是一只无关紧要,本只是意外戴上的步摇。
沈玉媚呵然一笑:“这位是萧娘子么,可对?”
“萧娘子好眼色,毕竟这金呀玉呀,非高贵之人佩戴,未免勉强。萧娘子有自知之明,这很好。”
她意有所指,字句沉声:“就像有的东西,不是你的,你就不该抢。”
萧夕颜这才看了她一眼,沈玉媚眼中的倨傲与针对溢于言表,还有一种隐隐的势在必得。
明明这一世她和纪庭泽并无瓜葛,却不知为何仍沾染是非。
“金玉不过身外俗物,于我无益。”萧夕颜淡声:“公主既喜欢,自取即可。但公主可曾听过一句话。”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上辈子沈玉媚的后半生,就是这句最好的写照。
留下这句好心劝言,萧夕颜也不欲再多说。与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纠缠,尤其是为一个男人而争执,非她所愿。
“月儿,我们走罢,陪你再去看看别的衣裳。”
沈玉媚听不懂后半句,却听那句‘俗物’,像是往她身上戳印。女郎平静的样子,更似对她不屑一顾,她正欲发作。
江月却不紧不慢地盖上茶盏,“且等一下。”
“七娘既然无心这只步摇,那就罢了。这位安乐公主,是么?公主若看上了这只步摇,我想也未必就可以买到。”
沈玉媚这才分出心思打量起屋中的另一人。江月生得仙气高贵,如溶溶月下,清江浸冷玉。只瞧一眼,就莫名令沈玉媚心中跳了下。
可江月此言,沈玉媚却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噗嗤地笑了。
“本宫是堂堂一朝公主,还从来没有什么买不到的东西。”
“那在天香坊这儿,就有了。”江月道:“掌柜,你且告诉她,这步摇卖不卖。”
掌柜听出江月的意思,冷汗涔涔,但还是毕恭毕敬道:“公主见谅,小人这只步摇不卖了。”
沈玉媚面色一僵,“凭什么?”
“就凭,天香坊是江家开的。”江月颔首:“我是东家。我说这只步摇不卖,它就不卖了。”
“江氏女?呵,好啊!”沈玉媚一颤:“本宫可是圣人膝下的公主,你也敢怠慢么!”
“那又如何。”江月神色不改分毫,从容道:“大雍律法昭昭,就凭公主也不能作出强买强卖,有违律法之事。”
少女不卑不亢,声凉如玉。“若公主能请陛下赐下圣旨,我就卖给公主。”
沈玉媚想起江鹤州那幅谪仙般疏淡的面孔,兄妹两人,连忽略她的眼神都一模一样,好像她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物。她气极:
“你给本宫等着!”
沈玉媚拂袖出门,手臂正好将一只琉璃花瓶碰倒,却头也不回,只兀自七窍生烟地闯了出去。
“原来公主也不过如此,丑人多怪,气急败坏。”江月冷道:“傅粉满面,戴尽金银,到底不过是个粗俗蛮人。”
沈玉媚走后,江月这一番冷峭的嘲讽,令萧夕颜忍俊不禁。
沈玉媚的相貌的确并不出众,出门前常命宫人全身涂上珍珠粉,又喜戴满头珠玉金钗。但她体态丰满,过多的妆饰只会显得庸俗不堪。
她轻轻一叹,沈玉媚如此性子,的确无可救药,只会招致祸端。
萧夕颜却也没想到,江家产业密布,天香坊竟也是其中之一。然而江月毕竟有为她出气的缘由在,萧夕颜不免担心。
“月儿,她如今毕竟是安乐公主,得罪她无事么?”
江月才露出几分女儿娇意:“你且放心,哥哥自会解决。他不会让我向任何人低头。”
萧夕颜轻笑,还好,哥哥就是她的底气。
江月又重新坐下,吩咐掌柜。“我看那只步摇也不过一般,掌柜,你再去拿库房那只嵌宝石莲瓣纹金钗来,还有那只海棠花碧玉镯……”
萧夕颜低垂下,脖颈修长如折柳,柔声:“月儿,你对我太好,我会受宠若惊的。”
她所受过的善意不多,每一次,都弥足珍贵。
可她却是命寿无几之人,若有太多羁绊,于人于己都是伤害。她突然有些害怕,永宁三年的秋日会来得太快。
江月却朝她眨了眨眼:“这算什么,等你出嫁之日,我再让人为你量身定制金银钗钿礼衣,给你添妆。”
萧夕颜一怔。出嫁之日?她知道并不会有这一天,心中却还是泛起些柔软暖意。
其实若此生能平安无虞,其实,她何尝没有想过这些。能与友人谈笑春风,出嫁日凤冠霞帔,与良人执手共度余生,至白发苍苍……
像是做了一场美梦。
-
秦王府内,男人在大汗淋漓之中惊醒。
沈约手撑着额际,上身紧绷,莹亮的汗珠从隆起的肌肉滑落。无数记忆齐齐涌现,令他不堪负荷,待一切归于平静,他的双手都在颤抖。
金瞳深处,只剩下一张苍白的娇靥。
沈约失神许久,骤然翻身下榻,阔步朝门外行去。
……
与此同时,一封信函也送到了宣平侯府。
郑氏惊奇道:“竟是安乐公主府的帖子?……望萧家二位嫡女都能出席。宝珍,你快去告知你阿姊一声。”
“这可是给了侯府极大的面子。”
作者有话说:
想起来了啊啊啊开始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