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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院(三)

八.

李娟雅带着小鱼按时到刘蝉院子门口时,远远便见着昨日刘蝉的大丫鬟站在门口恭候她。

李娟雅还记得,这个丫鬟是叫秋狸。

秋狸看见李娟雅了,粲然一笑,“七太太安好,奴婢这就领您去六太太的庭院。”

小鱼上前答话,规矩道,“烦请姐姐。”

李娟雅在一旁也和善地冲秋狸笑笑。

尽管她是姨太太,秋狸是个丫鬟。但是暂且不论秋狸是六夫人的大丫鬟,仅仅是知道了秋狸原先管事的身份,李娟雅也不敢托大。

秋狸对李娟雅对自己对态度见怪不怪。

她宠辱不惊地微笑,带李娟雅和小鱼往院子中去。

“今天太太请来七太太喝茶,备了不少瓜果甜点,就等着您呢!”秋狸笑说。

李娟雅有点受宠若惊。

她连连点头,“那、那多谢六太太了,对我如此照顾。”

秋狸听着“照顾”二字,但笑不语。

进了刘蝉的院子,李娟雅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院子是这般的小。

这刘蝉的院子,从大门进去,就是是一片葱葱郁郁的灌木小林。转身进入一到屏风过后,又是假山矗立,溪水涓涓。李娟雅跟着秋狸七弯八拐,才远远地看到了一处在池塘中央的小亭。

“七太太,就是此处了。”秋狸指着那个刷了红漆的尖帽亭道。

李娟雅看了一眼,没忍住,“这院子好生大,六太太平日该如何出来?”

从踏进门到走到这儿,就算步子不算太快,李娟雅算了算,怎么都有半柱香的时间了。

秋狸闻言,莞尔道,“回七太太的话,平日太太是不出户的。”

“不出户?”李娟雅讶异地看向秋狸,她还以为这院子里,是有什么偏僻小路。

秋狸婉言,“除了先生归家,太太基本是不出户的。”

李娟雅满脸怔然。

不知怎的,李娟雅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只想,难怪南国世人皆知,傅府六姨太备受宠爱,相貌无双。却鲜少有人能具体说出这位夫人是何等的相貌。

原来是刘蝉根本就足不出户。

秋狸看出李娟雅的怔愣,她也不多言语,只静静地将李娟雅领到了亭子中。

这亭子与其说是亭子,不如说是小屋。虽做的八角亭的模样,亭周身却填了通透的玻璃,不叫池塘上的冷风吹进来。但因着是亮堂的玻璃,亭外的景色,尽可一览无遗。

李娟雅到时,刘蝉正侧躺在亭中正上面的小塌中。他背对着门,闲望着庭外的池塘。

这池塘到了夏天,便是满地的荷花,蜻蜓低飞,金黄与大红的鱼在荷叶间悠然摆尾。

而如今冬天,满池萧萧,除去湖面一船飘然的落叶,少见它物。

刘蝉有些无聊地换了换交叠的腿。

他浑身都是懒骨艳骨,坐不端正也站不直,举手投足间就是绵绵的袅袅。寻常就是要躺着舒展开手脚才舒服,

“太太,七太太到了――”直到背后突然响起了秋狸的声音,刘蝉回过神。

他起身,随手理了理自己身上的黑绒大衣。

这次这黑绒是兔绒,这件大衣细密柔软,不似狐狸绒长,也不似貂皮硬,刘蝉还挺喜欢。

“七太太来了,你还不去拾掇拾掇一下座位?叫人站着像什么话?”他掀开眼皮,懒懒地对秋狸吩咐。

秋狸立马应声,手脚麻利地将七太太请到刘蝉身边的座位上。

李娟雅见着刘蝉了,有些紧张,她对秋狸道谢,又对换了个方向继续躺着的刘蝉道谢,“承蒙六太太今日邀约我了。今日造访,我给六太太带了些我家乡的小玩意,还请六太太接过我的心意……”

说着,小鱼连忙把礼盒递到刘蝉面前。

刘蝉瞥了面前小丫鬟手里的礼盒一眼。

这礼盒雕花算精致,雕的是牡丹,寓意是花开富贵,还算是比较符合刘蝉的心意。如果雕的是什么素淡的花,刘蝉少不了要烦。

礼盒是南榆木,不算名贵,不过木面有光泽,还算是不错。拿去给刘菊方装它那些玩具倒是可以。刘蝉想道。

刘蝉一边听着李娟雅说话,一边一手拿着一对墨玉球滚着玩。

今日刘菊方一大早就不知撒欢到何处去了,刘蝉也懒得寻它,任它玩去了,左右不过都是在府里。恰好今天他又穿着一身黑色兔绒,想来想去,刘蝉便取出了自己这对墨玉球。

李娟雅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只是在刘蝉懒慢的目光中,她说到后面,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近微不可闻。

李娟雅有些惧怕地偷偷窥了窥上座的刘蝉。

刘蝉眉眼衔低,眉目间是一片广远的寂寂。他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也不给李娟雅什么反应,好似没听见她方才的话一样。

李娟雅见刘蝉沉默,不禁心中惴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了好。

难道是她带的礼物不合刘蝉的心意?

可是这礼物都还在锦盒里,刘蝉连见都还没有见一眼。

就在李娟雅脑中一片空白,禁不住胡思乱想时,刘蝉终于抬起了眼。

“如此那便是谢谢七太太费心了。”他语调平平,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秋狸,带七太太的丫鬟去我房间里,把七太太赠予我的礼物妥善地放好了。”刘蝉挥挥手说道。

他说完,李娟雅的脸就又白了些。

这是把秋狸和小鱼都支开了。

小鱼探寻似地看了看李娟雅,不知自己是不是要跟着秋狸走。

李娟雅对上小鱼那双机灵的眼睛,僵硬地笑了笑,“如此……甚好,小鱼快随秋狸去吧。”

待小鱼和秋狸两人离开后,亭子中便只剩李娟雅与刘蝉两人了。

李娟雅目送小鱼离开,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影了,才回过头来。

然而就算是回了头,李娟雅也不敢看座上的刘蝉。她低垂着头,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只感到自己如坐针毡。

只能希望小鱼快些回来了。李娟雅在心里苦笑着想。

亭中沉默一阵,刘蝉又说话了,“桌上的瓜果点心,七太太若是有喜欢的,只管拿来吃便好,无须拘束。”

李娟雅诺诺应了声。

桌上的小食,确实是如秋狸在路上说得那样多。

不仅是多,而且是种类繁多,花样不同。除去常见的那些炒货甜糖,那些造型如兔如花如鱼的点心,李娟雅是见都没见过。

然而李娟雅全然不敢伸手去拿。

她双手放在腹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中,仿若在面对夫子一样。

刘蝉瞟到李娟雅这幅模样,忍不住轻笑出来。

“七太太这是在紧张什么呢?”他说,“我还能把七太太生吞活剥了不成?”

李娟雅连忙摇手。

她还没说上什么,刘蝉便又道,“不过七太太担心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我刘蝉的名声从来不好,向来是放肆恣意惯了的泼皮户。”

李娟雅面上一僵。

她自然不会蠢到顺着刘蝉这句话说下去。这样说下去――不就相当于,她亦认为刘蝉是那泼皮户了吗?

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想来想去,李娟雅只得陪着笑。

刘蝉看李娟雅笑,刚刚还挂着笑的脸倏地冷了下来。

“看七太太笑得如此开怀,想必很是同意――我等是那泼皮户了?”刘蝉轻轻地问。

李娟雅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行为的愚笨。

她连声解释,“六太太误会了!误会了!我当然不是,我当然不是这意思……我笑,是认为……认为六太太说话风趣,实在是个妙人。还请六太太勿动肝火。”

一时间,李娟雅急得额头上都险些冒出汗珠。

刘蝉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转而又是一笑,把脸上原先的冷意尽数撇去。

“看把七太太急的,”他含着笑,语调绵长,“我刚才那自然说笑的。”

刘蝉笑起来,眉梢眼角上的春意不自禁地盎然。

李娟雅低下头,呐呐不敢再多言。她只觉得这刘蝉真是果然可怖,一笑一怒竟是如此不定。

刘蝉盯了一眼李娟雅。

到底还是个大家里的小姑娘,哪怕是家族落败,也活得堂皇,不懂得太多,心里想什么全都在脸上表现了出来。

刘蝉垂眼,转着自己手里的两颗浑圆的墨玉球。

他手白,手指纤细,曲线优美,不似寻常男子那样粗笨,也不同于分女子细长。黑色的滚珠在他的指间不断变化,明明不过是寻常的转珠的动作,却被他做得让人感到美极了。

转一会儿珠后,刘蝉又问,“七太太可知今日我邀您来,是想做何?”

他的声音飘忽,其中好像有些笑意,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李娟雅老老实实地摇头。

她当然是不知道刘蝉的想法,她怕刘蝉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再度发作,亦不敢妄加揣测。

刘蝉笑了起来,他睁开自己一直半虚的眼,径直望向李娟雅。

“不瞒七太太说,七太太年轻活波,肤白貌美,容颜正茂――我,好生不喜。”刘蝉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他说这话时,手里的墨玉球被转得咯吱咯吱响,像要把人的骨头给拧碎了似的。

李娟雅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自刘蝉那双如同淬了毒的眼,直直地锁定她,她就被吓住了。

李娟雅在心中欲哭无泪。

她一直以为,这些大院后宅里的夫人、姨太太都是喜欢七弯八拐地说话的,只要她故作懵懂,那总是没有问题的――却没想到这刘蝉竟是直接一语道破。

这叫她如何接话?

“我不喜,七太太应该也能猜到,自己在这府上会过得有多难。”也不需李娟雅说什么,刘蝉又道。

他声音依旧是如此缠绵悱恻,不怀好意。

李娟雅咬着下唇,说不出话。

刘蝉看她泫然欲泣得模样,脸上得笑意更明显。

他可没有一点所谓的男子气魄,在刘蝉眼里,男男女女都一样,区别只有傅芝钟和不是傅芝钟的人。

“不过呢,”刘蝉眯着眼睛笑,“也有这么一个办法,会叫我与七太太真心相待……”

李娟雅看向刘蝉,嘴唇有些发白。

“我,我不知六太太是什么意思……”李娟雅带了些泣音,“六太太,我不过是从北方小家小族来的,我真、真不懂太太的意思……”

刘蝉却笑而不答。

他话锋一转,依旧是那副慵懒的模样,“七太太才来这府上,处处都是人生地不熟,那些个什么太太夫人,七太太也搭不上,当是手足无措,很是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吧?”

李娟雅眼中波光微闪,并不答话。

而刘蝉继续说,“可是七太太想想,若是叫我与七太太真心相待了――还会在这府上手忙脚乱?”

刘蝉说完后,也不管李娟雅如何反应,他随手把墨玉球放到一旁,执起茶杯慢饮。

李娟雅埋着头。

事到如今,她如何还不明白――刘蝉分明是想要她妥协什么。

李娟雅嘴角的笑意苦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在傅府上不过短短数日,却已经领教到了傅府这位六太太的威风。

“……还请太太指明路……”李娟雅起身,对着软榻上依旧懒散侧躺的刘蝉俯身行了礼。

按道理说,她本身与刘蝉同辈,都不过是傅府里的姨太太,勉强算半个主子。

可事到如今,李娟雅知道,自己只有伏低做小示弱才行。

自入了傅府做了他人妾,李娟雅便知晓会受到刁难……不过是没想到,这刁难不是来自夫人,而是来自另一个太太。

她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把脸上的悲切掩住。

刘蝉慢悠悠地把手中的茶杯放好。

他并不意外李娟雅这样的反应,他笑道,“明路――那其实很简单。”

刘蝉轻声说,“往后傅爷来了你别往前凑,傅爷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要作妖便好。”

李娟雅听完,脸上的悲切一滞。

她甚是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刘蝉说不出话。

她还以为刘蝉是要她做什么……事情,却不想原来只是要她安安分分不争宠罢了。

刘蝉注意到李娟雅面上毫不掩饰的震惊,哼笑了一声。

“怎么,七太太还以为――我要刮花你那张俏脸不成?”刘蝉懒懒问道。

李娟雅哪里敢回答。

她只一个劲儿地笑,“哪里、哪里的话,我是惊讶原来六太太是要我远离傅爷罢了……”

而还没等她将话说完,刘蝉的面色却是一沉。

“罢了?”他轻轻呢喃了一遍李娟雅说话,语气飘逸轻柔。

刘蝉满是玩味,“看来傅爷在七太太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转着墨玉球的手停了下来。

刘蝉注视着自己面前已经噗通一声跪下来的李娟雅,狭长上扬的狐狸眼里晦暗不明。

刘蝉周身的人都晓得,刘蝉最讨厌的有两类人。一是与他抢傅芝钟的人,二是说傅芝钟一丁点不好的人。

“我这是一时糊涂嘴快,说错了话……”李娟雅跪在地上,惶然道,“还请太太不要、不要误会……我绝无这个意思!”

刘蝉倒是也不生气。

毕竟这是李娟雅口中说的――这么说来,她对傅芝钟定是没有情意的。

他继续悠哉悠哉地转弄自己手心里的墨玉球。

李娟雅的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完全了。

她接着说,“我的、我的意思是,太太叫我勿要去傅爷跟前碍眼――我、我定是能好好遵守的,绝不在傅爷跟前讨嫌一步!”

刘蝉眉目的阴郁这才消散。

“七太太果然是聪慧过人,”他含笑道,“快些起来,请坐吧――”

李娟雅怔怔地仰头望着刘蝉。

刘蝉面上全是温软的笑意,看起来和善极了。

李娟雅真的是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世上有刘蝉这般的人――当真是嬉笑怒骂,转眼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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