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春节对于傅府来说,也就是初一初二初三要闹腾些,宾客走访和祭祀都集中在这三天。初四以后,傅府就安静了下去。
除非是提前递交了请帖、被允许的宾客,否则几乎没有谁会再来登门。
南国的人都知晓傅芝钟的脾性,他是少有的不喜接人待物一类人。能拜访傅芝钟的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是知道要顺其心意的道理。
“傅爷,还是去城北那花市?”刘蝉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舒展开自己浑身的懒骨头。
他半坐起来,餍食的脸上是比窗外更盎然的春意。
傅芝钟一边套上外套,一边点了点头。
“这回儿依旧是兰花?”刘蝉从被窝里出来,他随手系了系睡袍的腰带。不过睡袍还是松松垮垮的,从刘蝉左边的肩头滑下。
傅芝钟拍了拍从身后环住自己腰身的手,“先去穿衣。”
他说。
刘蝉从背后撒娇似地蹭了蹭傅芝钟。
如今在府上,傅芝钟穿着便服,他的大衣上没了硝烟与枪火的味道,只有悠久绵长的熏香味。
“莫着凉了。”傅芝钟扣好腕上的扣子又说。
刘蝉嗯了声,他也不再多磨蹭,乖乖去捞衣服穿好。
“这般去亦是去拿兰花,”傅芝钟牵着洗簌完毕的刘蝉下楼时说,“我与店铺早说好了,是山林孕育的,我们直接去拿便好。”
刘蝉虽不懂花草,但毕竟在傅芝钟身边这么多年,也晓得兰花的习性。
人工培育的兰花也好,还是山中幽自长大的兰花也罢,这兰花说到底,也本就是山林中道一株杂花,不知怎么的,就被人挖了带进了喧嚣鼎沸的人间。
“那些山里的兰花的花骨朵的确要紧实些,枝干也的确是要挺拔些,确实开得美。”刘蝉道。
傅芝钟颔首,表示赞同。
待他二人落座席间,早饭呈上来后,刘蝉口中无味,吃了一筷酸黄瓜。
用餐时,两边的丫鬟仆役都识相地退下了下去,留刘蝉与傅芝钟一面用餐,一面闲聊。
傅芝钟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随口与刘蝉说,“前几日孙的夫人托我的副官,赠予了你一串红玛瑙手链。我忘记带回家了,今日叫人给你拿来。”
刘蝉有些意外地确认道,“孙霍霖的夫人?”
傅芝钟点头。
刘蝉手中的筷子顿了顿,这红玛瑙手链,说名贵倒也名贵。只是对如今快散尽家财的孙家,应当也算是宝物之一了。
不过其中的含义很明确。与其说是孙夫人赠一位他首饰,不如说是孙霍霖在借着他夫人之手来讨好他。
可是讨好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刘蝉在心里摇了摇头,孙霍霖当真是高看他了,他哪里有本事影响傅芝钟的决定。更何况还是那些事务的决定。
“那也不急,”刘蝉兴致缺缺地说,“傅爷,就先放你那儿吧,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呢。”
说完,刘蝉又问傅芝钟,“傅爷,这孙霍霖是多久去蜀道?”
傅芝钟回答道,“昨日夜里已经去了。”
刘蝉惊讶,“昨日?这般快?”
他还以为怎么说至少都是要初六初七以后,却没想到还在喜气洋洋大过年时,孙家一大家便已上路了。
傅芝钟掀眼看向刘蝉,淡淡道,“夜长梦多。”
刘蝉面上的惊色褪去,他平淡地说也是。
他们二人都对孙霍霖那一家的结局心知肚明。
刘蝉心里倒也没什么同情怜悯,这世道值得去同情怜悯的人多了去了,活在这世上,谁又能说比谁更苦?
刘蝉咽了一口勺中的白粥。一口清甜的白粥顺着刘蝉的食道滚进他的胃部,让人感觉一阵温暖。
傅府早膳用的清淡,多是一碗白粥、一碟腌菜、一个水煮鸡蛋和甜馅的面食。
“老年远走他乡,孙霍霖应当也是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结局的。”刘蝉咽下嘴里的白粥,突然开口道。
“还望傅爷心中切莫有甚么芥蒂。”他说。
傅芝钟望向刘蝉,没有说话。
傅芝钟面上的表情依旧无风无波,寡淡得只有一片冷漠,他垂下眼,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刘蝉放下手里的碗,他伸手将自己的手搭在傅芝钟的手上,轻轻地说,“傅爷,莫想这些了,不就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孙霍霖自己管教不利,叫那些门徒得罪了北方的人。”
傅芝钟瞥了刘蝉一眼。
他自然是懂得刘蝉的意思的,孙霍霖多少是他的长辈,还是他先父先母的同僚,刘蝉是担忧他心底有什么触动,才说的这番话。
傅芝钟微不可微地叹了口气。
但是他又能有什么触动?
傅芝钟没说什么,只拍拍刘蝉的白手,示意自己心中并无有什么芥蒂。
刘蝉窥傅芝钟神色如常,亦笑笑不再多说什么。
孙霍霖那霍霖两字其上皆有二雨,谓之水,而水又等同于财,这名字是来财守财的寓意。要说孙霍霖的前半生,他确实不负父望,敛财也能坐镇自己府邸的财富。
只是却没想到,这后半生他要散尽这雨这财,去博那个永远也达不到的安身立命之地。
到底是世事难料。刘蝉心想。
用了餐以后,傅芝钟便和刘蝉一起登车前往花市。
他们去的花市自然不是那种纷杂的市井集市,而是城北专门开辟出来的一处大楼,专供南国里的达官贵人来挑花的。
南国里的花农都会把最好的花草往这楼里送,如果自己的花被哪个贵人相中里,这个花农自然也就名声大噪。每年楼中还评比育花大赛,不可谓不丰富多彩。
“傅爷,上次你教我如何看兰花的,我可都还记着呢!”刘蝉攀在傅芝钟的肩上说。
傅芝钟手上翻着报纸,“那你是如何看的?”
他考教道。
“那自然是一看根系,二看芦头,三看叶片了!”刘蝉嘻笑着说,“傅爷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傅芝钟注视着自己肩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刘蝉,嘴上却是毫不留情,“这三句话人人都知晓。”
那意思便是刘蝉所说的话并无实际作用。
刘蝉嘟了嘟嘴,“那我也好歹是记住了傅爷说的话的嘛!”
他半是娇半是嗔地推了一下傅芝钟,“傅爷也不肯夸夸我!”
傅芝钟对付不了撒娇撒痴的刘蝉,他伸手点点刘蝉的额头。
“我每年都与你说兰花该如何看,这么些年下来,你却就记得这三句短话,”傅芝钟有些无奈,“叫我如何夸奖你?”
刘蝉砸砸嘴,他回想一下――好像确实是傅芝钟说的这样。
每年刘蝉陪着傅芝钟来看花市,傅芝钟都会耐心地与他讲这兰花中的种种知识,但是每年刘蝉都听得稀里糊涂的,只能记得那一两句话。
刘蝉有些心虚地低咳,他的眼神飘忽一瞬。
这下他理不直了。刘蝉只得求饶,他乖乖地靠在傅芝钟的肩膀上,不再去向傅芝钟讨夸奖了。
――没说他蠢笨都是好事,还要夸赞?简直是太厚颜无耻了。
刘蝉抱着傅芝钟的一只手安静了下来。
傅芝钟斜睥了眼故作乖巧的刘蝉,知晓刘蝉这是害羞了,他嘴角挂起寡淡的笑意。
傅芝钟也不为难打趣刘蝉,只转过头去继续看手里的报纸。
这几日难得休假,夜里不再这么墨守成规,他与刘蝉都起晚了些,便只有在车上报刊了。
刘蝉见傅芝钟将此轻轻揭过,在心里也不由得舒出一口气。
要是傅爷执意要逗弄他,说几句数落他的话,刘蝉少不了要羞得颊间飞红。
去城北的路上要经过一条老路,道上坑洼多,汽车一颠一簸,弄的人不舒服。
刘蝉本就少有血色的小脸,都被这车程给搞得越发苍白了。
他有些软乎乎地扒拉在傅芝钟身上,脑袋耷拉着,眼中倦倦,嘴也抿得紧。
随着抖动的车身,刘蝉长长的发也跟着抖动,时不时拂道傅芝钟的颈窝处,弄得人有些痒痒的。
刘蝉的难受简直是肉眼可见。傅芝钟默默地揽住刘蝉,顺着刘蝉的头发摸揉他的头。
刘蝉拿自己的小手指勾了勾傅芝钟的手背,有一种说不出的骚气。
末了,他还对傅芝钟展颜一笑。
就算是仰着一张小白脸,刘蝉弯弯的柳叶眼和翘起的唇,都比什么牡丹、芍药艳丽多情几倍有余。
傅芝钟帮刘蝉理了理头发,顺手把一缕飘逸到脸前的长发给别到刘蝉的耳后。
在尽力压制着自己心中反呕感的刘蝉,他看着傅芝钟那张近在咫尺的、沉静的脸,眼前突然泛白,刘蝉一时走神,脑海有些纷杂恍惚。
南国人爱花草并非是什么奇事。
但刘蝉知道,傅芝钟对那些花草也没什么特别的喜欢的。他往往都是买了便往院子或者南北苑里放着。
那些花死了,他便覆在泥土下叫花成肥料,活着,他就继续偶尔想起来浇浇水。
对比那些爱花如命,或者是怎么都要精心对待花草的人,傅芝钟这对花草的喜欢,真的算得上是喜欢吗?
刘蝉不知道。
买回来便放着,死了,便埋了,做其它花草的养料,活了,便养着,等它死了又做肥料。
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让人觉得有些冷酷无情些罢了。
刘蝉半虚上眼睛,他长长的眼睫挡住了他所有的思绪。
其实刘蝉不只是记住了那几句甄别兰花的短句的,他还记得傅爷与他说,自己为何喜欢摆弄这些盆景植物的原因。
傅芝钟那时说,他说是因为自己年少时家中管教严格,先生严厉,父亲严厉,母亲也严厉,他年轻时心中总是桀骜又苦闷,可是这样的情绪又不知与谁说。于是,傅芝钟便喜欢上去摆弄那些花花草草。
每次他去浇养花,尤其是兰花时,先生、父亲还有母亲,虽然认为他是在做无用的事,是在玩物丧志,但兰好歹是君子的象征,因此,他们也都由着他。
刘蝉记忆里,傅芝钟说到这里时,两条深深的眉很缓慢地舒展开,其中弥漫着像是怀念,又像是叹息的情绪。
刘蝉觉得,那时藉由着花草逃到自己世界里的傅芝钟,一定是喜欢这些花草的。
但是如今――
刘蝉又看看面目平和又静默的傅芝钟。
如今傅芝钟喜欢花草吗?
刘蝉也不知道。
这个问题,刘蝉也一直没有问过傅芝钟。
因为世人皆知傅芝钟爱花草,尤爱兰花,而傅芝钟究竟喜不喜欢花草呢?那样的喜欢里的喜欢又有多重多轻,究竟几斤几两呢?
那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