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只看了她一眼, 就别开了眼。仿佛云淡风轻,不过是偶然瞥过一只鸟, 一片云。
萧夕颜双肩微冷, 却收敛目光,不敢再与他对视。
摄政王入席,侍女不敢设客位,只能匆匆在公主的位置旁布置好主席。
沈玉媚勉强一笑:“皇叔怎么心血来潮, 突然来此区区小宴?侄女有失远迎, 皇叔应提前说一声才是。”
她心中莫名忐忑。眼前之人, 毕竟是睿宗最为宠爱的幺子, 也是她父皇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之一。摄政王手掌权柄, 位居远甚她这一个公主。
在沈约面前,沈玉媚的嚣张气焰也要收敛几分。
沈约环顾四周, 声淡如薄冰:“如今长安百姓皆知,如乐公主取吴中所贡糟蟹数百只, 剑南春数坛, 广邀公卿子弟于府中宴饮品蟹。”
“飞鸿居等有名酒楼皆于今日闭门谢客, 只为款待公主府上客人。一道镂金龙凤蟹, 剔十蟹为一盘,贴金箔于其上。”
“这就是你口中, 所谓区区小宴?”
众人一下安静如鸦。沈玉媚听出沈约言下之意,是指责她侈靡铺张,一时面如土色。
若非父皇莫名将泰半权利托付此人,她又何至于被教训如此。可她毕竟被敬宗娇宠长大,沈约在众人面前落她脸面, 沈玉媚又怎会服气。
沈玉媚强颜欢笑:“皇叔说话严重, 不过区区一些贡品, 父皇又岂会介意这点……”
沈约却骤然打断她,面上寒意更甚:“十月,河南、河北诸州水涝,庄稼颗粒无收,灾民尚且食不饱腹。灾情未缓,一朝公主却宴饮挥霍无度。”
“子不教,父之过。你又想天下人,该如何看你父皇?”
字字掷地有声,沉重如石落深井,一时席上安静得可怕。仿佛不仅是安乐公主,其余膏梁纨 之辈的颜面也被一同扯下。
席中诸多公卿子弟,却大多都是家中年轻之辈,少有人接触过家国大事。
这时诸位才突然想起,眼前男人是自家父辈在朝堂之上都不敢小觑的,手掌权柄与苍生之人。
众人如何再敢提箸举盏,大气都不敢喘。
沈玉媚一噎,话及天下社稷,她也不得不偃旗息鼓。到底还是不敢在这位摄政王面前放肆。沈玉媚心中如何再恼恨,面上也只能认错不是:
“是侄女思虑不当,皇叔教训得是。”
沈玉媚压着气性,也只能发泄到旁人身上:“还不快将这蟹宴撤了!”
沈约冷眼一扫,她的声音又下意识弱了下去。
在座谁也没想到,一场盛大无比的筵席,竟就如此狼藉戛然而止。
沈玉媚坐如针毡,话音都不敢再大半分:“但菊花已设,宾客也已来了,不如就请诸位纯粹逛逛这园子。皇叔以为如何?”
沈约才矜冷一颔首,“可。”
男人不等众人反应,已率先起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孤冷的背影。
待那道身影消失,众人方呼出一口气,如劫后余生,唏嘘作乌鸟四散。“摄政王气势,当真可敬,可怕……”
萧夕颜在噤若寒蝉的众人之间,却显得格外不同。她只是安静地垂眸,游走于四散宾客之中,神思不属。
有贵女小声议论:“原来北庭‘玉面修罗’的传说,竟是所言非虚。摄政王一说话,我呼吸都不敢大声。”
“连安乐公主青了脸都不敢得罪,更何况你我?”
“嘘,小声些,你也不怕被听见,触了公主霉头――公主可不是什么好气性。”“也是。”
萧夕颜渐渐回神,众人散去,她也正欲去找萧宝珍,以便早些归府。却忽被一位婢女拦下。
那侍婢低垂着头,声音怯怯:
“萧七娘子,公主请您至别院一叙。”
萧夕颜婉拒之话刚出口,那婢女却忽张臂拦在她面前,苦苦哀求。
“求求娘子了,若奴婢无法将娘子带到公主面前,公主定会重罚奴婢……”
萧夕颜心叹一气,并不想此番动静引来他人瞩目。更何况她如今已身在公主府中,若沈玉媚执意见她,她也无法躲开。又何必为难眼前一个侍婢。
倒也不如趁此机会,与沈玉媚说清楚。
她对纪庭泽无意,只希望无论二人如何纠缠,勿再牵涉于她。前世因果,她也不愿再沾惹。
那婢女见她答应,终于松了一大口气。“多谢娘子,多谢娘子。娘子心善,请随奴婢这边来。”
萧夕颜只能随她而去,渐至一处曲廊,直通眼前水上庭院。
小侍婢忽满面豆大汗珠,捂住肚子,弯腰吞声:“娘子,奴婢失礼了,您可否自行前往,就,就在前面了。”
萧夕颜没有责怪,只是有些担心她。“你可要紧?”
侍婢猛地摇头,似是再撑不住,致歉几声,就疼得不行一般匆匆离开了。
萧夕颜欲言又止,回头看向眼前水庭,恰好只剩下最后一段水路。但她也不识得回去的路,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她踟蹰半响,还是迈开步履,缓缓朝水榭方向走去。
少女云鬓楚腰,背影纤弱无力,寒风吹来,冷得蝴蝶骨似翻飞轻颤,好似风一吹就能拂落。
小路以青石板铺成,可当萧夕颜踩上其中一块圆石,忽觉脚下石块似松动不平,光滑若冰。她心下悚然,身子摇曳如欲坠的落叶。
萧夕颜无力可借,只能不受控制地朝湖水倾落而去。盈盈水面就在眼前,她忍不住闭上眼。
秋水明澈,却最是刺骨。
然而转瞬之间,少女却忽被大力一扯,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安心到令人熟悉。她忽不敢睁眼确认来人是谁。
日光惨淡,萧夕颜被完全笼罩在男人的阴影里。犹如新雪清冽干净的气息盈满鼻尖,令人不自觉想要沉溺。可头顶的声音却如浸在寒冰之中,咬字几近颤抖:
“你差点就掉下去了,知不知道。”
萧夕颜薄肩轻缩,却是想从他的胸膛前挣脱开。
可沈约的手掌一拢,又牢牢握住她的手腕。眼底如寒潭千尺,可寒冰之下,却是快压不住的愠怒与恐惧。
她若落水,以她羸弱体质,只会大病一场。若她又受了惊吓,对所患的心疾更是雪上加霜。
难道,她就这么舍不得那个竹马么?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沈玉媚什么心思,你还要去见她?以前那些教训――还不够你远离他们?”
沈约声音更重,可其中透出的,却是失去她的恐慌已深入骨髓。与此如影随形的,是被她抛弃下的低沉。沈约像是被置于妒火与寒潭之间。
男人眼尾泛红,触目惊心。
萧夕颜身子一僵,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睁大了双眸。“沈约,你……?”
他恢复了所有记忆?
白皙娇弱的美人双瞳茫茫,似闪过一丝无处可依的惊惶。
像是看见少女露出半丝逃离的可能性,沈约下意识将那截脆弱的细腕攥得更紧,安安全全锁在怀中,哪里都去不了才好。
他声音微哑,藏着想将人囚在身边的疯狂。
却又不忍吓到她。
“你同我回府。”
……
萧夕颜无力抗拒他,只能被男人轻而易举地牵着带走。一路直至被拥上马车,手腕仍然被禁锢在沈约身侧。
仿佛怕她消失不见,片刻也不曾松开。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任何话都说不出口。
酸涩,不安。她怕自己一出声,就是雨雾浓重的泪意,含糊而破碎的声音。
马车之上静得可怕,两人都在平复情绪。
沈约也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马夫提醒:“殿下,已到了。”
他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将她抱下马车。沈约低头,看清了她躲闪而低垂的眸,深邃的眼底戾气更重。
她就这般不愿见他么?
所以今生,哪怕她分明记得一切,也要视他如陌生过客。哪怕如此在他怀中,仍然下意识逃避……
他牵着她的手,往王府深处走去。在马车上的寂静之中,显然萧夕颜已渐渐回归理智,她揉了揉眼,恢复了心绪。
与他坦白吧。
可沈约心中,却像是凝了一团火,越烧越烈。
萧夕颜感到他的手越发冰凉,步履也渐渐急促。一路迈过门槛,进入室内,她有些艰难地跟上男人。
萧夕颜低眉轻声:“沈约,你握疼我了。”
她的声音弱如秋药,轻飘飘得不带任何分量,沈约却如触惊雷般,猛然松开了手。他看了一眼少女似垂首委屈的模样,又狼狈地背过了身,呼吸凌乱。
背影却孤怆。
“萧夕颜,你是不是又想丢下我。”
萧夕颜在他看不见的身后摇了摇头,她明白沈约已经想起了一切,也不再打算掩藏心事。
“不是,我只是不想再连累你……”
沈约打断她:“我全都想起来了。”
“所以,这一世你也打算和前世一样,孤零零地自己离开?你什么都替我想好了,又可问过我的意见?”
身后没有任何回音。
沈约闭了闭眼,像是被利刀剜心,血肉淋淋:“所以,你从没有想过来找我。前世今生,我都在被你遗忘落下。”
“呵。”他冷然自嘲:“就当成一场梦,是么?”
萧夕颜双眸啜满莹泪,只要轻晃动就会落下。她强抑着喉间的哽咽,微弱而无力:“对不起,对不起……”
他从未用这种漠然的态度对过她。
沈约的声音像是被沙砾所打磨过:“对不起,又有用么?”
恐怕无论是她的失忆,还是怯弱胆小,早已让他失望透顶。
萧夕颜摇头,可双眸被泪水所糊,雾 一片,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心已在绞痛,全身力气随着泪水被抽干,可她都顾不上。
她清楚他所受的折磨,一点都不比她轻。
对于沈约而言,她的存在,除了苦痛和悲伤,又还剩下什么呢?
“我会离开。”萧夕颜深吸了一口气,颤如寒蝉:“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你就当我……”
从来没有出现过在你的眼前。
萧夕颜面颊苍白如雪,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可她才转过身,冰凉的手却被猛地抓住,随即往回一带。
沈约再忍无可忍,将人抵在了墙面,一只手扣在她的后脑勺上。
凶狠而绝望的吻,截住了她呜咽吞声后的所有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