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傅芝钟和刘蝉来的这个村,其实是有名字的。名字很简单,就是刘家村,顾名思义就是全是刘姓人家的村子,村里的人,多少带了些血缘关系。
云姨带着刘蝉和傅芝钟穿过乡间小道时,村里许多人都与她打招呼,态度熟稔。
“云婶,这是去哪恁?”挎着菜篮的妇女上前问道。
妇女有些好奇地打量云姨后面跟着的傅芝钟和刘蝉,“你家里头来客人来嗦?”
云姨笑眯眯地和她握了握手,她只说,“对的,我带家里的后生去祠堂看看。”
妇女哦了一声,也不深究,她照常和云姨寒暄几句,就匆匆往家里走了。
等妇女走远了,云姨转回头给刘蝉说,“那可以说是你生母的六表妹,去年刚生了个大胖小子”
刘蝉惊讶了瞬息,他和傅芝钟对视一眼。
“是我生母的六表妹?”刘蝉说。
“按辈分,你还得叫她一声外姨。”云姨点头。
她边走还边指着路两边的一些土坯房子,“这敷了泥的房子,里面是你二爷,年过花甲,但是精神气足,嗓门大得很。那院里――你瞧瞧――有葫芦藤的,那是你外世祖,她老人家昨天还在路上遛弯儿。”
刘蝉顺着云姨手指的方向挨个看了遍,他越听,越觉得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
刘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茕茕孑立这么多年,一下子居然冒出了这么多个长辈。云姨指点江山似的左点右指,那些个亲戚就跟雨后春笋一样,倏倏地冒出一大片,叫刘蝉一阵茫然。
傅芝钟看刘蝉眼中无神,自是知道他现在已经怔住了。
傅芝钟也不打扰还惑然的刘蝉,只是扶着刘蝉的手默默地紧了紧。
他搂紧了些脑子里一片浆糊的刘蝉。
此时,他们正走下一处土坡,农家的土坡全是靠脚踩出来的,并无平坦的楼梯,脚底稍不注意,就会打滑。
到刘家村祠堂,需走一段僻静泥泞的小道。大概是路没修好,又或者是除了祭祖去祠堂的人少之又少,那道路并不明晰。与其说是道路,不如说是人的脚印一串连着一串拼凑出的贴画。
人走在其中,就像是在半尺高的杂草中穿梭。随着腿的迈开,那些细长的草刮过裤子,留下一道又一道不痛不痒的触感。
云姨在前面领着,傅芝钟和刘蝉跟着她走在后面。
不远处有安保队的在默默跟着。
刘蝉走了一段路之后,脑子便清晰了起来。
他回过神,脸上的呆滞尽数化去,“傅爷,我竟没料到,我居然是有这么多的亲戚。”
刘蝉啼笑皆非地扯了扯傅芝钟的衣袖说。
这么多年以来,刘蝉一直以为自己的亲属只有刘菊方那只胖猫。
傅芝钟瞥他一眼,淡淡道,“不过是有血缘的陌生人罢了。”
他这话说得毫不留情,甚至有些冷血。
如果被其他人――哪怕是再不重视血缘亲缘的人――听见,少不了要瞠目结舌。
但刘蝉却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确实是如此,傅爷。”
刘蝉乍时听闻云姨和自己说道,谁谁谁是自己什么亲戚时,确实是张皇了片刻。那是因为刘蝉从未接触过什么亲戚,也没有这方面的概念。
父母对刘蝉而言,都只是两个苍白遥远的字符,更何况是亲戚?
这一下忽然有人告诉他,刘家村整村的人都是你的亲戚,自然是打他打得措手不及。
而刘蝉缓缓,也反应过来了,其实有那么多的亲戚也无所谓。他不会因着这所谓的血缘,就去优待谁。
二十二年以来,刘蝉没有感受过血缘的温暖,他是在摸爬滚打中长大的。人世间唯一的暖都是傅芝钟给他的,他又为什么会对血缘这个东西另眼相待?
傅芝钟对刘蝉的应和嗯了一声。
听不出他的态度。
前边的云姨全然不知道傅芝钟和刘蝉方才大逆不道的对话。
她带着刘蝉和傅芝钟爬坡上坎,走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才到祠堂门口。
“此处便是祠堂了。”云姨推开祠堂的大门,转头对傅芝钟和刘蝉说。
刘蝉一面端详面前这座砖石垒砌的小院,一面随着云姨走近。
这个祠堂小院并不大,就是一个方正的布局。这种乡野里靠父老乡亲集资修建起来的祠堂,当然是没有傅府的宗祀堂金碧辉煌。这两者都不是一个体量的,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这个刘家村对祠堂也修得不差。
祠堂的大门前摆了两樽小石像,门口贴着一副对联。
刘蝉和傅芝钟跨大门,两边是方形曲折的回廊。回廊并不精致,没什么雕梁画栋,就是几根稍打磨过后的老木矗立在那儿,细看还能看见那些老木上的断痕和细纹。
云姨没走迂回得回廊,她直接带刘蝉和傅芝钟穿过铺着老石板的庭院,走到庭院的正中间。
“今天你们来得匆忙,也没带香火,”云姨站在庭院正中的一口老鼎前。
“小蝉,还有这位……先生,你们还是第一次来我们这个祠堂,就按着规矩朝这个鼎拜两拜罢。”
云姨说着指了指她身前那口圆滚的鼎。
刘蝉看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祠堂布置的原因,庭院四周的回廊光线不太足,好像泡在了沉静的漆黑里。唯有庭院正中的这口大鼎所在之处光照充沛,如同是四面八方所有的光都被吸引在这口鼎上似的。
人站在鼎前,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厚重和明亮。鼎上镌刻的那些字符尽管看不甚懂。
但站在此鼎面前,脚板心感受着的石板的凹凸与光滑――那是岁月年迈的痕迹。在这样的环境下,理所应当的,人心里很容易生出一种古朴、原始的崇拜感与敬畏感。那大概便是寻常人所说的,对先祖的崇敬。
刘蝉也没犹豫,拜鼎也不是大拜,就是对着鼎鞠躬两次而已。
拜完起身后,刘蝉便自然而然地挽上傅芝钟,准备进祠堂内部。
但傅芝钟却轻轻拂开了他的手。
在刘蝉有些讶异的注视中,傅芝钟也对着鼎拜了两次。
站边上的云姨见状,心里很是满意。
看来这位先生还是很敬爱自己的妻子的,云姨暗道。
她弯弯的眼在刘蝉身上停歇了几息。
毕竟刘蝉是男子,这辈子不可能有子嗣。云姨心里清楚,如刘蝉这样的男子在后院里,唯一能仰仗的,就只有做丈夫、做老爷的人的宠爱。
眼下看见刘蝉的夫君是对刘蝉颇有敬爱的,云姨心中高兴了几分。
她脸上的笑要明显了很多。
而刘蝉却被傅芝钟给吓住了。
若傅芝钟真的是他的先生,那此举也没什么。然而问题是,傅芝钟并非刘蝉的先生,而是刘蝉的老爷!
刘蝉看着身边神色始终冷淡的傅芝钟,眼中的眸光闪了闪,他倒很想问傅爷这是做什么?
但是云姨也在场,刘蝉不好直接出口。
他欲言又止几番,又是悄悄拿小拇指勾勾傅芝钟的手,又是轻巧地拉扯一下傅芝钟的衣袖,就是想引起傅芝钟的注意力。
可傅芝钟巍然不动。
他似乎是存心要逗弄刘蝉玩似的,目不斜视地凝着正前方走路,好像一点也没感觉到身边刘蝉的作怪骚扰。
跨进祠堂的门槛时,傅芝钟还停下拉了刘蝉一下,担心他一不留神踩到高高的门槛上。
刘蝉看傅芝钟目光依旧漠然又坦荡,完全没有开口解释什么的意思。
刘蝉心里明白,若是傅芝钟不想告诉他什么,那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
于是,刘蝉只得安分下来,他只能按捺住心里的那点浮动的思绪。
“这两个牌便是小蝉你的父母,”云姨拉下祠堂大桌上的蒙布,指了指左边边角的两个连立的木牌。
蒙布被拉起的一瞬,带了些尘埃纷纷扬扬地飘在半空中。
刘蝉上前看了看这两个小小的木牌。
左边一个写上的名字是“刘墩”,一个偏男性的名字,应该是他的父亲、右边一个是“刘燕子”,应该是他的母亲。
云姨一边折叠蒙布,一边和刘蝉闲聊,“小蝉,我给你说,你爹相貌可好了,是我们这几个村都出名的美男子。小蝉你那鼻子眼睛都和你爹相像。你娘呢……是个勤劳本分的姑娘,她很爱你爹。”
“是很爱,很爱的那种……”云姨低着头,用手掌抚平手里折好的蒙布。
她的声音很轻。
刘蝉半考在傅芝钟身上,听云姨说话。
“这些事情告诉你,应该也没有关系,”云姨抬起脸对刘蝉笑了笑,“毕竟你都这么大了。”
刘蝉眨眨眼。
“虽然燕子很爱刘墩――也就是小蝉你爹,刘墩,但是村里人都知道,他并不是那么喜欢燕子。他似乎是挂念着哪个狐狸媚子,不过我也不太清楚。”云姨说,“燕子和刘墩成亲过后,刘墩就沉迷在了赌博和喝酒这些烂事里面。”
“燕子为了填那些债,便随着我一起去城里挣钱。”
“这也是为什么,小蝉你自幼就是在那些地方长大。我前面也说了,燕子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她去挣钱,就是踏踏实实地做苦力,一点一点攒起来的那种。”云姨笑着说。
她的视线落在一旁写着“刘燕子”的木牌上,神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怀念。
“小蝉,你娘是个好心的人。靠着自己挣钱,去还你爹的那些赌债赊账不说,还筹钱想方设法去买院子里一些小孩的身,要他们在院子里做个打杂的、扫地的……有时候自己都吃不饱,我埋怨她几次,叫她不要亏了自己。她总是嘻嘻笑笑,过了瞬息便忘得一干二净。”
云姨说,“她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姑娘了。”
刘蝉听着,心中微动。
他没想过他的生母会是这样的女性――吃苦耐劳、勤勉善良、乐于助人,或许她生得不貌美,可她却是这乱世里难得的善人。
云姨显然与刘蝉的生母刘燕子感情极好。
她叨叨絮絮地讲了许多有关刘燕子的事情,却很少提及刘蝉生父刘墩。
刘蝉想,她大概是不喜欢他的生父的。
不过仔细想想,谁又会喜欢一个嗜赌、嗜酒、到处借钱欠一屁股烂债,还要妻子拼命工作来偿还的男人呢?
讲着讲着,云姨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停了下来,忽而问刘蝉,“小蝉,你的那个‘蝉’,是左虫右单吗?”
刘蝉愣了一下,“是那个蝉没错。”
云姨闻言,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回应。
刘蝉看着发呆的云姨,有些摸不着头脑,云姨这是怎么了?
刘蝉习惯性地仰起小脸,和傅芝钟相视。
傅芝钟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于是,刘蝉只好开口轻声询问云姨,“云姨,我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云姨听见刘蝉唤自己,她回过神。
云姨凝视着刘蝉,凝视着刘蝉苍白又姣好的脸蛋,露出一个笑,“……这名字,说有问题,也没问题。”
她说,“生育你时,稳婆把你抱来,燕子看你是个男娃,本来是想给你取女字旁的那个‘婵’的。你爹是个不经事的,燕子就担心你也是个不经事的。她就想给你取个女字旁的‘婵’,那个女,她和我说过,一是指她死了,也能换种方式陪着你;二是指她虽然是看不到,还是希望你娶个好女人。”
说着,云姨的视线在傅芝钟和刘蝉身上停顿了一下。
刘蝉闻言笑笑,他倚在傅芝钟的身上,傅芝钟揽着他,他们二人是说不出的亲密。
云姨却想,虽然刘蝉没有娶一个好女人,但是他嫁给了另外一个可靠的男人。
这或许也符合燕子对自己孩子的期望。
顿了须臾后,云姨又若无其事地接着说,“临产过后,取名的先生来。燕子在床榻上,气息渐消时,又反悔了。她觉得女字旁的‘婵’不够阳刚,想给你找单人旁的。可是取字先生说,没有单人旁和单组合起来的字,只有‘俾’这个字符合。”
“而燕子不乐意,说那个卑不好,是卑微的意思。她取单人旁,就是想你堂堂正正做人。”
云姨说到这里的时候又笑了起来。
哪怕时隔这么多年,当年床榻上死认理和取字先生较真的燕子,她脸上那嫌弃的表情都还历历在目。
“然后呢?”刘蝉问。
云姨脸上的笑淡了下去,“然后取字先生就问,‘蝉’怎么样?就是你现在的这个小虫旁的蝉。取字先生说,这个蝉,虽是小虫,但鸣声震耳,是谓能醒世的虫。燕子有些意动……”
“但是,她还没想好,还没说可或不可,就呜呼撒手了……取字的先生没办法,最后就只能选这个燕子没有表态的小虫‘蝉’。”
云姨说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