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夕颜指腹摩挲着纸面, 触感是如此真实,春寒料峭, 筱竹掀帘的瞬间携来一缕冷风。她的心跳得飞快, 连这心跳的感受都是如此久违。
她又看向眼前忧心忡忡的和光,只觉如隔经年。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和光在她的灵柩边哭得泣不成声。
庄周梦蝶?抑或是蝶梦庄周?
女郎容色犹如霜雪,眼眸仿佛晨时破碎的露珠, 盈满迷惘。
和光担心地问了一句:“娘子?您怎么了?”筱竹亦有些不解。
“如今是何年何月?”
“景泰二十四年仲春呀, 娘子怎么不记得了?”
萧夕颜又望向铜镜, 这张少女的容颜犹带几分青涩, 不复最后病逝前的憔悴。
她不顾两名慌张的婢子, 匆匆走向屋外,只见梅花初放。她失神触碰, 花瓣湿润而柔软,她的指尖微微颤抖, 不敢置信。
上天竟分外垂青于她, 让她覆水可收, 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她被劫往无羁山, 与沈约初见之日。
萧夕颜如幽魂一般去往弄玉堂,她罕见地沉默着, 可还是听到了郑氏和昔日那般几乎别无二致的话语。
她强抑心中的颤抖,声音却坚定道:“阿娘,我不愿。”
郑氏面色一怔,似十分吃惊,缓了几拍, 才意识到向来婉顺听话的长女拒绝了她的安排。
“夕颜?那可是你嫡亲弟弟……”
萧夕颜心中苦笑一声, 声音清明如珠玉落地:“对, 阿娘,我不愿为宝瑜处理此事。他闯祸惹怒于夫子,理应知错就改,诚恳谢罪以求得夫子原谅,而非让家人出面代劳。”
“若我们帮忙料理此事,宝瑜终究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不顾郑氏震惊的神色,低垂眼眸道:“娘,女儿忽感身体有些不适,先回屋了。”
“等等,七娘――”
萧夕颜已迈过了门槛。
她走出了弄玉堂,步履匆匆,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快到衣袂飘扬,整个人像一只振臂而飞的云雀。
“娘子,娘子!等等我……”
和光跟在后头,一头雾水,又有些跟着莫名的开心。她好像从未见过这般欢快的女郎。
萧夕颜微微喘着气,终于停下,薄红的面靥露出一丝真切的笑。
她做到了。
已经改变了最关键的地方。
这一世,她不会再去书局买砚台,也不会拜托纪庭泽为萧宝瑜出面求情。更不会因此被掳到无羁山,与他相识。
若无她在,沈约定不会作出惹天下人非议之事。也不会郁郁自毁,无所留念而早亡。
她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纠葛……
萧夕颜的长睫颤了颤,忽而像是心中被人挖去了一块,空落落的疼。但旋即,那双剔透的眸子又渐渐沉淀,决心已定。
她是已死过一次的人,没有任何人能逆转她的想法。
一切注定与前世不同。这一世,纵然只剩几年阳寿,她也要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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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听说宫中突然多出了一位四皇子,刚刚剿匪而归,风头正盛呢。不过好像有一半的月弥血脉……”
萧夕颜正绣着一朵牡丹的针线,差点分神刺破了手指。
“和光,你说什么?”
和光疑惑地眨眨眼:“四皇子呀。不过如今也该称呼秦王殿下了――”
萧夕颜放下针线,望向窗外。如今才过立夏不久,绿叶摇曳,蝉鸣声时断时续。她忽然感觉有些不真实。
前世是深秋之时,长安城中才传来沈约的消息。
可今世沈约入山剿匪却只用了三月余,回宫也比前世提前了几个月。虽然只是一处细微的不同,一切都已翻天覆地。
萧夕颜再次清晰地意识到,她的重生扭转了许多事。
她拒绝了阿娘的请求之后,不顾她的冷脸,数月以来只是在积翠苑中安然避世。她对外界不闻不问,又将筱竹拨去了伺候别的娘子。
萧夕颜低头继续绣花,似乎风轻云淡,并不关心道:“和光,此后有关这位殿下的逸闻,就不必与我说了。毕竟是皇亲贵胄之事,不宜多在私下议论。”
和光不解其意,但她向来听话,便道:“好的娘子。”
萧夕颜目光落在银针上,却不受控制地陷入回想。
哪怕是前世沈约奉她灵牌为妻,京中想为摄政王继室的贵女也大有人在。以他姿容,与一身赫赫功名战绩,并不缺女郎爱慕。
这一世若无她在,他定能如平常人般拥有娇妻幼子,岁寿绵长。
沈约是专情之人,他以后所娶的王妃,也注定会很幸福吧……她只能控制自己不去想,不去看,默默地为他祈愿。
他的将来,合该是一片光明坦途。
萧夕颜按捺着心尖的一处酸涩,收回了思绪。绣好最后一针后,柔声道:“这批帕子都做好了,好和光,就又劳你出府一趟了。”
和光神秘地眨眨眼:“好嘞!包在婢子身上。”
和光用着往日的借口,提篮出了侯府。篮子里尽是萧夕颜绣了各色花样的一些手艺活。去往布庄后,掌柜对这批绣活赞不绝口,爽快地给和光现兑了银钱。
掌柜又道:“东家说了,有位贵客十分喜欢这位娘子的手艺与心思,想花重金诚邀一见。”
“也算熟人了,我不妨多透露些,听说那是位世家大族的女郎,阔绰豪横,只是想学些女工绣活,你们大可以放心。”
和光有些惊喜:“好,待我回去问问我家娘子。”
出了商铺之后,和光将换来的碎银小心收起,赶回了侯府,又将掌柜的话转告萧夕颜。
如今积翠苑十分清净,只有一心弄钱的主仆二人。
萧夕颜垂眸思忖,如今沈约已回宫封王,一切皆尘埃落定。她也是时候该出门看看了。
她颔首:“那么下次,我便出府一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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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日光炽盛,隐苑的守卫正倚着门口打盹犯懒。
身着水绿笼裙的少女款款而来,好似一朵芙蕖拂面,携来清凉之风。萧夕颜将手上的提笼放下,缓声:
“暑热不易,我让婢女做了些莲子汤与绿豆糕,几位大哥先去享用,乘凉休息一会儿再回来吧。阿兄这里,午后我来看顾就好。”
萧澈成日只是在屋中写写画画,其实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几位府卫便也不太上心。
当下自是感激不尽,各自领了吃食:“多谢七娘子。”
“七娘子可真是好心啊……”
见三两人影消失,萧夕颜方回头招手。和光鬼鬼祟祟地将另个提笼递给萧夕颜。少女点点头,推门进入。
萧夕颜为萧澈先摆出了一碗莲子汤,哄着阿兄吃完了,少女方从提笼的最底部抽出一本乐谱,欣欣然翻开。
她托腮学起乐曲。不时低吟浅唱,歌声泠泠若山泉。
隐苑常年冷清,对于萧夕颜来说,却恰如人间桃源,足以避世。同阿兄为伴,她也并不感到孤单。
萧澈俯趴在地面铺开的纸张上,画着旁人辨认不出的凌乱线条,偶尔会去扯她的衣袖,笑眯眯道:“颜颜,这一支曲子好听。”
萧夕颜亦回以清浅一笑,复而在乐谱上做个记号。
日子如流水,就这般簌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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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突然,起初只是落在脸上的几滴凉意。然而不过片刻,夏雨已细密如织,如膏雨烟笼罩了整座山林。
山路才行到一半,顾忌少女身体不宜淋雨赶路,只能先行寻找遮掩。
男人寻了处树叶丰茂,枝干粗壮的大树底下。褪下外衫,以双臂撑起,用拔高的体魄建立起了一处临时的荫蔽。
他的背后是风雨,怀中是柔弱的少女。
少女就安栖在他的双臂环起的一隅角落,听话地躲雨。他注视着她头顶小小的发旋,瘦弱的肩翼,目光柔和而不自知。
只是她却在担心他:“雨都飘到你的身后了。”她看见了他湿透的肩头。
“放心,淋一场雨还不至于让我如何。”
她又小声道:“雨要是一直下,怎么办?”
“别说丧气话。”他声音沉静,令人心安:“这样的雨一会就停了。”
可落雨声不知遮掩了谁的心跳,滴答,滴答。
少女的眼睫一颤,抬头:“沈约……”
须臾之间,梦境破碎。
沈约猛地惊坐而醒。眼前是两根紫檀床架,窗外隐约透出暗青色的天光。
哪还有半点少女的影子。
男人手按住眉心,后背紧绷成一道满张的弓,胸腔起伏,喘息着:“嗬,嗬……”
他飞快地追忆所有细节。可梦中残余的画面,在醒来之际,一切就像指尖沙粒。簌簌漏下,分毫无存。
自十岁伊始,他就年复一年地在重复梦到‘她’。随着年岁渐长,梦中的时间也仿佛在同时推移变换。
可无论如何,还是始终都看不清,也记不得她的面容。
沈约眼底铺开一片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