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微愣, 眉间若山间冷翠,萦绕云雾般的困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 脑海浮现出自己也觉得迥异的想法。
非但她的身上有许多费解之处。他自己本身, 似乎出现种种不对劲之处。
就像下蛊一般,他被她的一言一行所无端操纵心神。更甚至,不由自主在亲近眼前之人。
萧夕颜等待片刻,仰眸看他:“殿下的意见呢?”
对上那双安然若素的眼睛, 沈约似乎读出了一种无形的意味:‘再过分就要谈崩了’。他心中只好妥协。
沈约:“好, 那既然如此, 萧娘子为本王唱十次即可。”
他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从未替人办过事。如今答应为她出面, 已实属不易。十次,已是他衡量之下的恩惠。
他梦过这道声音, 可不止十次。
萧夕颜却蹙起秀气的柳眉,若如此多的见面, 夜长梦多, 可能牵涉的事情太多了。
她轻声:“民女只能接受两次。”
原先她所想的, 也不过为他歌一曲罢了。
沈约向来处变不惊, 此时却瞳孔微扩,不可置信。看她的眼神, 就像是在看一个吝啬鬼。
然而不是没有意识到她的言下之意――
为他歌唱,她竟不愿。
沈约喉结滚动,按捺着心中升腾起的诡异低落,重新商榷:“至少五次。”
萧夕颜瞥了他一眼。明明身份金尊玉贵,又生得矜贵冷傲的男人。此刻却像是和大人讲价, 要多讨吃一颗糖吃的孩童般……
她心中漾开不为人知的浅浅笑意。
可她似乎也因此知道了对方的底线, 却愈加平静了。
萧夕颜云淡风轻, 却是一副再若谈下去,谈不拢就罢了的模样。杏唇柔柔,声若落花堪怜:“三次,不能再多了。”
“民女云英未嫁,亦要顾及名声。”
听起来像是同他来往,倒折损了她的清誉。沈约青筋一跳,却到底并未反驳。
男人心下只想,是否要让燕二将那些造谣之人处理了。
“那就三次。”
“好。”萧夕颜从善如流:“那就有劳殿下了。”
她施了一礼,姿态婉顺:“民女不会失言,也望殿下尽快兑现诺言。毕竟婚事迫在眉睫,若民女无法自由出府,恐怕也会耽搁与殿下的交易。”
沈约眼底微漠。她不说,他也会尽快让人解决国公府那个痴想妄想的脏东西。
“今后就别自称民女了,麻烦。既然萧娘子这么说了,事不宜迟,今日就请萧娘子先为本王先唱一曲吧。”
“……?”
萧夕颜秋眸懵懂,却见沈约已出亭外,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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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树哗啦作响,日光将万物描上金边,湖水泛起粼粼水光。
一身水绿若薄荷的女郎,缓缓地跟随在乌履深袍的男人身后。双双踩过林荫下斑斑点点的光影,一前一后而行。
萧夕颜休憩了一会,此时行路也并不感到疲累。
如往时那般,沈约的步伐又无声地照顾了她。似乎光凭步音,就能得知她是否跟上,时而会放慢,让两人始终保持相隔着几步之遥。
萧夕颜望向前方,男人宽肩窄腰,背影高挺如柏树,后颈的骨骼清俊分明。她无心想起,不知多少次也是如此注视着他。
跟在他的背后,踩着他的影子。
府中清净得不像一座亲王府,难得偶尔遇到几个奴仆,也皆低垂着头,不敢多看。
萧夕颜却清楚,王府向来御下极严,下人也并不多。
直到来到一处,沈约推开门。
“进来。”
此处是一间安静的居室。屏风前的黄花梨木榻上铺着竹席,屋内以琉璃垂帘作为隔断。似是提前知晓来意,已有奴仆点燃了一柱安神香。
萧夕颜道:“殿下,我该怎么做?”
沈约捏了捏眉心。她的歌声能缓解头疾,他心知肚明只是自己提前想好的借口。
起初只是想多听听她的声音。与他梦中音……有何不同。
不过除此之外,他最近的确没怎么睡好。午后权当放松心神,也未免不可。
“就在此处吧,你坐桌前。”
沈约实则最为在意的,是自观音寺初见萧夕颜后,他竟再也没有做过与‘她’有关的梦。
明明困扰他多年的梦境骤然消散,可沈约却并未顺意。犹如多年随身而陪的身影不辞而别,他隐隐感到内心的不悦。
难道他的梦里,‘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
沈约行至垂帘后,神情淡然地摘了靴,仰躺枕于榻上。单腿半屈,浅阖双目:“唱吧,就唱上次江家宴上的那支曲。”
萧夕颜坐在垂帘之外,鸦睫轻敛。
可余光还是能看见男人洒脱的身影。乌木淡香弥漫开来,午后的日光在窗边若流水倾泻。
她的心突然很安静。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女郎轻启柔唇,曲音若渡时岁,兔走乌飞,不过弹指瞬间。
可她的歌声,真的能解他头疾么?
沈约闭着眼,却蓦然心中一动。他起初心跳加快,那歌声仿佛柔软轻纱拂过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浑身发热。
可随即又一阵香风吹来,竟幽幽将他送入梦境。
白露湿花,皑云流动,山间的风吹起无名的思念。少女乌黑的发丝也被风所扰,缠上柔弱的肩。
“沈约,你试过在山顶吹笛么?”
……
萧夕颜缓缓停下歌声,怅然若失。她静待了片刻,珠帘后却无任何动静,令她疑惑抬眸――
那张如终年砌雪的面孔,不知何时已安然入眠。
男人眼窝深邃,眉弓如山峰隆起。浓睫似弯月的弧,遮住明亮若日光琥珀的眼睛。混若天成,玉鉴丰姿。
这是今生,她第一次得以毫无遮掩地看着他。
曾经日夜为伴,少女不知明晃晃看过多少次的一张脸,如今却只能在他阖眼之时,才能小心翼翼地看上几眼。
沈约,这一世,你一定要好好的呀。
她想既然他真的睡着了,那么她也可以走了罢。于是萧夕颜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敛裾缓行,静悄悄地离开了静室。
-
萧夕颜对王府的路线再熟悉不过,但她却不能表露分毫。
于是女郎只是在门外徘徊,左右看了看,似乎一副迷惘不知去向的模样。
没过多久,就见一个身形精干的男子走来。
“萧娘子可有什么需要之处?”
萧夕颜认得他,是沈约的隐卫燕七。
她露出几分微殪 讶,随即客气道:“如今殿下已经睡着,我也应该离开了。你可否送我出府?”
燕七犹豫了一下,他身为殿下隐卫,自然知道她所说不假。且除此之外,殿下的态度似乎也是将这位娘子当作贵客看待。
“好,那就请娘子随属下来吧。”
萧夕颜颔首,莞尔:“有劳你了。”
二人出府途中,却见一个如风般掠来,浓眉大眼的半大少年翻墙而下。
“燕七,殿下去哪了?我哪都找不到――”
沈佑拍拍膝上的灰尘,抬头后脚步忽然停下,他睁大了眼。
“咦,这个姐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萧夕颜也微微愣住。
燕七和主子一样都是不苟言笑的性子,肃着脸:“小五别胡闹,这位是殿下今日的贵客。”
“我真的觉得见过!就像是我前世的亲姐――”
“又开玩笑,你从山上下来就进了王府,去哪见过什么女人。”
沈佑正欲和他斗嘴不休。萧夕颜却扯起温柔的笑靥,声音若清泉抚人心:“不打紧,我看这位小兄弟也的确十分面善。”
沈佑忍不住乐呵:“我就说是吧。姐姐叫什么名字?”
“诶你,别捣乱,我还得送萧娘子出府呢。“
“我来送我来送――”
今日她能重见许多故人,已然知足。
……
沈约缓缓睁眼,瞳中淡金浮光涌动,如同云烟勾勒出一个虚空的影子。
他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