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立春以后,傅芝钟便又忙碌了起来。
换下这十几日来居家的便服,穿上军装,套上军靴,他便又变成了市政厅里不苟言笑的傅芝钟。
不知是不是这十几日里被滋润得不错,刘蝉自送傅芝钟上车后,心情没太低沉。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里,躺在贵妃椅上翻滚一圈,还喟叹一声,“真是好久都没躺着了――这乍一躺下来,身子骨都舒开,还怪舒坦的!”
秋狸端着果盘上前,含笑调笑刘蝉,“这舒坦是舒坦,那也比不了太太这些天睡着的大床。”
她一个老姑娘,开口便是床,一点儿都不害臊。
刘蝉也并非等闲之辈。
他撑着脑袋,斜睥了秋狸一眼,“那还用说?”
刘蝉懒懒说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那儿叫我心驰神往?”
他说这话时,托着头的小臂从大衣肥大的袖口露出。
刘蝉右手腕上带着一个无花纹的金镯。他皮白,可衣服与贵妃椅又都着深色,金镯松挂在刘蝉的臂,在暗色的环境里,金好像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金镯就像是数道流光暗华,在刘蝉的手臂上缠绕,叫人移不开眼。
秋狸不接刘蝉这浑话了,毕竟主仆之间的玩笑打趣总归有度。
她放下手里的果盘,只看着刘蝉笑。
这十几日刘蝉归来后,他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变好。原本苍白的嘴唇有些血色,脸蛋上长了点肉,都冒出了点儿脸蛋尖――这令刘蝉多了几分怜人的味道。
方才刘蝉转眸瞥秋狸一眼时,眼波横生,端的是一副欲语还休的美人状。
秋狸都忍不住在心中暗叹,自己服侍的这位夫人,果然是好颜色。
“秋狸,你可念过故乡?”刘蝉拾起一枚剥了皮的枇杷,颇为随意地问道。
秋狸看向刘蝉,有些诧异,“太太怎的突然问奴婢这个问题?”
刘蝉咬下一口枇杷。
醇甜细嫩的果肉,在刘蝉口中化为汁液。
他嚼着枇杷,有些含糊不清地说,“今个儿过年,沈氏邀我去听戏,就与她聊了两句,听她说了些有关自己故乡的事儿。我心里有些好奇,遂就来问问你。”
秋狸望刘蝉慵懒地躺在贵妃椅上,面上一派隐约复杂,如雾气飘渺的神情,心中有了些计较。
她笑着,一边低头给刘蝉添杯热茶,一边答道,“回太太的话,奴婢有什么故乡呢?”
“奴婢生来就被牙婆子发卖,还是府里一个老嬷嬷看我可怜买下了我。”秋狸说,“这才叫我有口饭吃。”
刘蝉抬眼看向秋狸,“……那若是你突然知晓了故乡何在,还发现自己有许多亲戚长辈――你的生母还颇挂念你。往事种种,皆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所致,你该如何?”
秋狸放下手中的银嘴长柄茶壶,她面上温婉的笑容不变。
她不问刘蝉为何询这样的问题,只恪守自己作为奴婢的本分
――主问什么,仆答什么。
“回太太的话,不敢有丝毫隐瞒。奴婢无才无德,亦无学识。但奴婢知晓人都贪图荣华富贵。这世间种种的无可奈何、迫不得已,究其根本不过贫贱二字。”秋狸俯身,半行着蹲礼笑道。
“而奴婢已然身为府中夫人的大丫鬟,这样的荣幸与殊荣不是谁都可得的。”
她说,“既而奴婢已有这荣华富贵,又何必去追溯往昔,牵挂那故乡与生母?不过都是累赘麻烦。”
秋狸的音色是很沉的那一类,不尖锐也不甜美,是一种很平静的声音。
刘蝉听着,总能联想起山间的石潭。潭中散着几舟从外边枝头飘下的落叶,其间或有鱼,或什么都没有,只余下漆黑的石。整块潭都在石壁洞天中幽幽。
“累赘麻烦……”刘蝉复述了一遍秋狸对故乡与生母的评价。
他将手中食了半边的枇杷放在碟中,拿起热毛巾依次擦着自己的手指。
“累赘麻烦。”刘蝉慢条斯理地一根又一根手指依次擦拭着,热毛巾触到刘蝉两指之间的嫩肉,烫出了一些红。
刘蝉笑了起来,他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身前还半蹲行礼的秋狸,“行了,起来吧。”
他随手扔走热毛巾,又无骨似地疏懒侧躺在贵妃椅上。
刘蝉漫不经心地对起身的秋狸说,“你倒是一贯都懂我。”
他的话像是在夸奖秋狸,可口吻却又冰冷而充满哂笑的意味。
“尽会说些让我满意又高兴的话。”他说。
秋狸噙着笑,“那都是奴婢的肺腑之言,不敢有任何欺瞒。”
刘蝉瞟了瞟她,意义不明地哼笑一声后,又有些倦懒地移开视线。
秋狸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她总是能准确揣测出刘蝉的许多所思所想,读懂刘蝉话下的意思。大概是因为秋狸与刘蝉皆是低贱卑微的出身,她是懂得一部分的刘蝉的。
这累赘麻烦说得可真好。
刘蝉眼神放空,虚虚地看秋狸背后墙上地那些西洋画,心想,那些个故乡啊、亲人啊、亲戚啊……不都是些累赘麻烦吗?
什么亲情,什么乡土羁绊,这些东西总被世俗蹉跎得不成人样。
如此,倒是不如从来没有遇见过,让彼此都存活在幻想中。
刘蝉半眯着眼,在心中想到。
不过这样的想法,他并未在傅芝钟面前表露半分。
在傅芝钟面前,尽管刘蝉依旧是喜欢撒娇撒痴的、喜欢任性取闹的,但刘蝉都尽量不让自己泥泞的一部分流露。
虽然这样的刘蝉依旧糟糕,可在傅芝钟面前的刘蝉,已经是刘蝉能做到的最完美、最好的自己了。
“好了,你莫煮茶了。”刘蝉瞅秋狸又去煮茶,出声喊住她。
“我今日不想喝茶――”
他拉长声音说,有些糯糯。
于是秋狸又走回来,“那我去给太太热热茶吧?这茶都温冷了。”
她摸了摸刘蝉的茶杯说。
刘蝉懒得等,摆摆手示意不用。他正好口渴了,就喝这茶也挺好。
“对了,秋狸,刘菊方哪儿去了?”刘蝉抿了口茶,忽而问道。
秋狸答,“今日上午还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晒太阳呢,此时应当是窝在院里的石上午睡罢。”
刘蝉嗯了声。
“你且记得这几日给那只胖猫洗一洗。它不太爱洗澡,次数不必多,一次便好。要它干干净净的就行。”刘蝉吩咐说。
刘菊方和其它的猫一样,都不喜欢洗澡。以前哄它说只洗屁屁和爪爪,早已经无法骗到它了。如今叫刘菊方洗澡,必须得威逼利诱、谄媚相待。
最好是在洗它时,夸它越发身子威武雄壮,毛色越发光鲜亮丽,夸得好听了,它可能会赏脸配合配合。
平时除了它要上丨床和刘蝉一块睡觉前必须洗澡。其它时候,刘蝉还是由着它,别太脏就行。
说完,刘蝉又想了想,强调说,“记得一定要干净,最好用点香波,叫它香喷喷的。”
秋狸应了下来,她细问,“太太,具体是要干净到怎么程度?还请您与奴婢说道一下。”
刘蝉闻言皱起了细长的眉,他嘴巴微噘,有些苦恼和纠结。
秋狸不懂为何刘蝉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好像面对了什么极其棘手困难的问题一样。
于是,秋狸轻声问,“太太,这是有什么不太好形容的吗?您直接告诉奴婢,我吩咐下去,一定达到太太的吩咐。”
“这样吗……”刘蝉看着跟前和自己做保证的秋狸。
他一向是相信秋狸的能力的。
刘蝉捏着自己的下巴,沉吟片刻。
“嗯……就干净得像个人就可以了。”他说。
秋狸听完,脸上出现了几息的空白,
她少见地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
“太太刚才说……让菊方干净得像个人吗?”秋狸觉得方才没准是她耳朵不好,听错了话,又和刘蝉确认了一遍。
刘蝉颔首,“没错。”
“就是像个人。”他说。
他和秋狸对视一眼,自己也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傅爷就是这般告诉刘蝉的――叫刘菊方和立知秋相处。
这几日过后,立知秋就要来拜访了。刘蝉不可能把立知秋打扮成猫,就只能想办法把刘菊方打扮成人。
不过确实是为难秋狸了。刘蝉的视线在秋狸依旧迷茫的脸上徘徊片刻,摇摇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