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刘蝉自四夫人沈氏那儿回来,傅芝钟便发现他身上的低沉。
尽管刘蝉在尽力压制,他在傅芝钟面前,仍旧若无其事地笑着,信手拈来些趣事同傅芝钟说道,但傅芝钟毕竟是熟悉刘蝉的。
“小蝉,为何我观你心绪不宁?”傅芝钟伸手搭在自己眼前,刘蝉提壶添茶的白手上,“发生了甚?”
傅芝钟抬眼问刘蝉。
刘蝉愣了一下,他姣好艳韵的脸上难得露出些懵懂。
“……傅爷为何这样说?”刘蝉轻轻放下手里的紫砂茶壶。
“你心神不宁时,与我说话总不愿看着我,而是盯着地下的位置。”傅芝钟说,“这么些年一贯如此。”
刘蝉错愕地抬起眼。
而当刘蝉做了抬眼这一动作,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确实是如此。
“我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些……”刘蝉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忍俊不禁,“还是傅爷了解我些。”
傅芝钟扫了刘蝉一眼,又转头望向阳台外,神色寡淡。
此时晚膳后,傅芝钟与刘蝉两厢坐在阳台上,正沏茶解腻。
天色还没沉醉,而是在暮与夜之间。天空泛紫,大片大片的云在天幕里悠悠。傅芝钟和刘蝉眺望出去,便能看见主楼下整个傅府的光景。
“我其实亦未想什么。”刘蝉说着,低头掀开茶杯的杯盖。他的手指纤修,抚上茶盖时,小指与无名指微翘,像一朵白玉兰。
杯中的茶水清透,一方小小的茶水上,全印着辽阔的天空。
傅芝钟看向刘蝉,嗯了一声,示意刘蝉继续说。
刘蝉也望向傅芝钟,他笑了笑接着道,“今日去拜访四夫人的时候,和她聊了几句。”
刘蝉并不隐瞒,“……聊着聊着,说起了一些有关她故乡的事儿,我心里不知怎么总有股怅然之意。”
傅芝钟闻言,沉默少顷。
他不言,刘蝉自然也不语。
他们二人转而又看向阳台外。刘蝉微微低头,看着主楼下沉静的傅府,在枝桠与灌木间,偶尔能看见几个丫鬟仆役匆匆穿梭。
而傅芝钟放眼望去,他着眼于傅府上沉沉的天空。
“你亦知晓,沈氏是当年南国东小境送上来的。”须臾之后,傅芝钟开口。
刘蝉点头,这他是知道的。
傅芝钟二十有九那年,是他拨地重起最为关键的时候。时人有想结缘于他,也有想试探于他的,同年便是两边的势力送来了四夫人沈氏,与五夫人林氏。
那两势力本意是想看傅芝钟会选哪一位夫人。却没想到,傅芝钟什么态度也没表示,直接按着先后的顺序,把沈氏与林氏都丢进了傅府。
刘蝉面色恬静,他柳叶眼中的光华流转。
刘蝉对四夫人的来历没什么吃味,或者说这傅府里没有哪一个人,能让刘蝉吃味。
“沈氏当初被南国东小境称作是第一小花旦,因其容貌和声嗓颇受人追捧。”傅芝钟语调平平道。
他这样说,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姨太太,也不像是在说与自己做过夫妻的女人。倒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一个话本里苍白而又遥远的角色。
“东小境里便有人对她起了心思,想将她呈上试探我,”傅芝钟说,“那群人便给沈氏出身的梨园下了套。”
“哦?”刘蝉挑了挑眉,他倒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下了套?”
傅芝钟颔首,他面目冷淡,“强取豪夺是谓赃物,心甘情愿才是礼物。”
“那是下了什么套?”刘蝉问。
傅芝钟答道,“东小境的人诱使那梨园当家独子,也便是沈氏师傅的独子去赌博。先拿了些甜头迷住他。后此子赌性一发不可收拾,便鬼迷心窍,押上了自己的腿。其父知晓后,为帮其子还债,挪用了梨园的公款,致使梨园的月钱无法发下。”
“这样挪用了三次,梨园中的人便纷纷罢工,吵闹不休。”傅芝钟说,“而梨园当家的独子还有债未偿还,走投无路之下,沈氏便将自己卖与东小境的大家,以换钱财还其师傅独子的赌债,以及填补梨园的公钱。”
刘蝉听着,摇摇头说道,“又是这些腌 的手段。”
他自红灯笼院子里出身,打小就见惯里这些脏事、丑事、恶事,听傅芝钟说沈氏的过去,刘蝉倒也不惊奇。
“那傅爷可知四太太进门了,那处梨园如何?”刘蝉问。
傅芝钟漠然道,“我无甚么关注。只是由下属禀告,她的师傅因郁郁当年便去了。那梨园落在独子身上,不过大半年,就败个干净,人走茶凉了罢。”
刘蝉听闻,心想,果真是如沈氏自己所说那样――
‘死的死,散的散’
刘蝉算是了解沈氏的,在他眼里,沈氏是个脾性好好的,她本质上还是个柔软烂漫的人。当初沈氏将自己卖出个好价钱时,想的一定是甚么‘是不是只要有那么一笔钱,梨园就能回归从前’。
只可惜这人心要分要离,是那么一笔钱挽不回的。
刘蝉叹了口气,也说不出什么。
人的命就是如此,有时花团锦簇一样热闹非凡,有时枯枝败叶一样寂寞凋零。
不过刘蝉转念又想,这世上的人不都各有各的苦吗,又哪来多的心思去挂念唏嘘别人。
刘蝉抿了口茶,神色缓缓恢复如初。
他转而问傅芝钟,“不过,傅爷怎知晓四太太知晓得如此清楚?”
刘蝉状似无意地嗔道,“我还以为傅爷是不关注这些的。”
傅芝钟头也不抬,“总归是送来的,底细当然需得明了。”
刘蝉举起茶杯,含笑说也是。
此时是闲时,傅芝钟坐得不像往常那般正经。他轻微后仰,靠在椅背,修长的双腿相叠。
傅芝钟的头发也打理得随意,如今在家里,他便未再用发胶摩丝固定头发,任由略长的发自然垂下,这倒是柔和了几分他原本冷硬肃然的面部。
刘蝉与傅芝钟相对而坐,他二人彼此默然,皆安静地共享晚膳之后的阳台上的风,和天边渐暗下来的夜色。
“小蝉,你可是想你的故乡了?”在静默中,傅芝钟朝刘蝉问。
刘蝉分外诧异,“傅爷为何这样说?”
“我哪里来的故乡。”他摇头哂笑道。
刘蝉自出生起便是在那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勾栏院,他又能有什么样的故乡?总不能把那寻欢作乐的勾栏院称作故乡罢?
那也太奇怪了。
傅芝钟也发现自己说的不对,他改口说,“……我是言,你先前与我说的,从小就照拂你的那个云姨――你想她了?”
刘蝉这才明悟,“云姨呀?”
刘蝉歪头思索半晌,“要说想念,那也没有。”
他望着傅芝钟坦言道,“不过我还是记念着,当初她对我的照顾的。但我对云姨早没了印象,她自我七岁便出院子嫁给老实人家,得了清白身,不知哪里去了。”
对于这位在自己童年多少伸了手,庇佑他几许的阿姨,刘蝉只能记起她大致的身形了,记忆里她是个有些矮有些微胖的女人,很和蔼,脾气很好。
刘蝉记得,虽然云姨因为年岁上来了,接不了什么客,可勾栏院里的人都对她客气。想必她一贯是与人为善,广结善缘的那一类。
在刘蝉无父无母的童年里,她确实是给了刘蝉类似于母亲的温暖。
只是这温暖太浅薄,也太短暂,刘蝉还没有记牢住,她就离开了。
傅芝钟听刘蝉说完,沉吟不语。
他的手指敲着茶桌,似乎正思考着什么。
“……那云姨,其实是你生母的老乡,她是回到老家去成家。”傅芝钟酝酿片刻后,还是告诉了刘蝉,“你若是想去见她,立春过后,我能带你去你的老家看看。”
傅芝钟的话音落下,刘蝉脸上的表情完全凝住了。
他的总是半弯半虚的柳叶眼陡然完全睁开,其中全是愕然。
刘蝉不奇怪傅芝钟查了他的底细,也不意外傅芝钟知晓那些――他本人都不清楚的关于自己的身世。
就像傅芝钟所说的,他身边的人,底细当然需得明了。
然,刘蝉真正惊愕的,是傅芝钟所言的‘立春之后,我能带你去你的老家看看’。
“傅爷……”刘蝉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
他想稳住自己的心神,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以掩慌乱。但是刘蝉却发觉自己的手心表皮冰凉,而内里滚烫,手中冒出了汗,完全使不上力。
“傅爷确定是立春,带我去我的老家看看,不是别的时候?”刘蝉委婉问道。
傅芝钟眉眼平静。
他好似没察觉到丝毫不对,反而问刘蝉,“怎么,有什么问题?”
刘蝉抿了一下嘴。
他的手从桌上收了下来,此时端正地被摆放到自己的大腿上。
刘蝉身子微微向傅芝钟倾靠,他轻声说,“傅爷不会忘了吧?立春后走的……那是夫人的娘家,不是姨太的家,这不符合规矩。”
立春后夫家陪夫人回娘家,是世人谁都知晓的礼。方才傅芝钟问刘蝉,立春后需不需要他陪他回一次老家。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不就是傅芝钟在问刘蝉,想不想做夫人吗?
“傅爷不要再开这些玩笑了。”刘蝉脸上的表情一派复杂,他的细眉愁蹙,可眼角与嘴边又是带笑。
一时间,他的神色难以形容,似哭似笑,似悲似喜,令人琢磨不透。
“傅爷莫要戏弄小蝉了。”刘蝉说。
傅芝钟注视着刘蝉,他的目光深深,深棕近黑的眼里好像有一圈又一圈螺旋一样的楼梯。
刘蝉望进傅芝钟的眼里时,他感觉自己似乎就是置身于那样反复地扭转、又深不见底的楼梯中。
他踏上去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那楼梯一圈接着一圈,刘蝉向深处窥去,却只有弥漫开的黑暗。整个空间除了他脚步声的回响,和周遭的漆黑,没有其它。
“未曾戏弄你。”刘蝉听见傅芝钟说。
傅芝钟阖上眼,他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傅芝钟并不解释任何东西,他只淡淡地问刘蝉,“我何时戏弄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