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把李娟雅送走后,刘蝉在小亭里坐了许久。
秋狸在一旁给他布茶,“太太,这些糕点都有些凉了,要不要我撤下去,换上新的来?”
刘蝉闻言,扫了一眼小桌上的点心,全都还是完好精致的样子。
但是他早就无什么胃口了。
刘蝉随手挥了挥,“拿下去吧,分给院子里面那些小丫鬟,我不想吃。”
秋狸应了声。
她看刘蝉神情倦怠,上前问道,“太太是怎么了?怎么瞧着闷闷不乐?”
“可是七太太哪里不妥,叫太太烦心了?”秋狸走到刘蝉塌边,低声问道。
她与刘蝉相熟五年,两人之间不说无话不谈,但也算得上亲密。
刘蝉抬眼看了看秋狸,“她?”
秋狸在一旁笑。
“她还不至于叫我心烦。”刘蝉恹恹地转着手里的墨玉球,“一个大家大族里的大小姐,就算是家道中落了,也找得到棵荫荫如盖的大树。李娟雅天性浪漫又简单――她有什么让我心烦的?”
秋狸听着刘蝉冷冷的反问,笑而不语。
她面上笑眯眯的,心里却是想得清楚。
――看来太太确实是为七夫人心烦了。
否则也不会说这么大一段话来说七太太。
至于刘蝉心烦的原因,到底是跟了刘蝉多年,秋狸也能猜到些。
“可是太太,她就算是出生再好,运气再好,那总是有败完的一天。”秋狸含笑说,她语气温柔,就算是再冷酷的话,在她嘴里吐出来也显得让人舒坦。
“太太,你是苦尽甘来。而七太太……那可就不一定。”秋狸笑道。
“命数这般东西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好的坏的要么在从前,要么在以后,您说是不是?”
她说。
刘蝉听秋狸这样说,面上的散漫与冷意消了不少。
他转弄着墨玉球,狭长的柳叶眼里充满了玩味,“怎么,秋狸那儿有许多故事,说来与我听听?”
秋狸俯身行礼,“太太折煞奴婢了,不管是前几年管事儿,麻烦事麻烦人见多了,便也就见怪不怪了。”
刘蝉饶有兴趣。
他从榻中微微支棱起自己的身子,双**叠,“那秋狸快与我说一个,我正是无聊得紧。”
“诺,那奴婢便斗胆与太太说一个,”秋狸想了想,立即笑笑。
她在刘蝉的榻前弯腰,轻声娓娓,“早些年的时候,府上招丫鬟,有一个原先是林府邸上的丫鬟跑来我们这儿求应。”
“林府?”刘蝉挑眉,“是早些年那个林府吗?”
南国最先开始,并非是如今傅芝钟只手遮天的局势。最初,原是林府、傅府与金府三足鼎立的局面。
还是这些年,林府因为大火尽毁,金府因为无兵落败,傅府一家独大才成定局。
秋狸点点头,“就如太太所想,确实是那个林府。”
她微微一笑,“说来这个故事,还是与林府大少有关的。”
刘蝉兴趣更浓。
他坐起来,眼里原本灰蒙蒙的百无聊赖,顿时被扫个干净。
他神采奕奕地看着秋狸。
林府大少虽说已经过世,刘蝉亦不曾见过他,可南国里,却无人不知晓他。
――毕竟,他可是一个有着四五十房姨太太的男人。
南国里大府大院里有姨太太并不奇怪,有数位姨太太也不奇怪。但是这四五十房着实是太多了。
据说林府外面那一条街,都是拿来给林大少的那些有名分的姨太太,无名分的姨太太住的。
还时不时有些流莺在巷子里卖弄风骚,就想着勾一勾这位放丨荡大少的魂。
哪一天林大少想去临幸谁了,便在哪个门口放一个空空的碗――风光得不行。
秋狸看着刘蝉这幅好奇的模样,也不吊胃口,“这丫鬟,先开始来府上时,就分外伶俐,做事也老道。奴婢原先还以为她是天生机灵,后面在几次无意中才发现,她应当是有过主子的。”
“奴婢当时意识到不对,立马叫人把她压去柴房审问,”秋狸噙着笑意说“太太亦知,那几年南国形式不甚好,总有些蛤蟆苍蝇爱往有光的地儿跑。”
刘蝉颔首。
他自然是了解的。
“那丫头原先还嘴硬,怎么都不肯说。”
“后面甩来几鞭子,泼来辣椒水,她才肯说――原来她原先是林府大少夫人的陪嫁丫鬟,她说是自己夫人突然要她走的,而她不愿回老家离夫人去,便想在南国营生。”
“只可惜她身无长物,只得又做别家的丫鬟。”
秋狸说道。
刘蝉哼笑一声,“那丫鬟还挺忠心不是?”
秋狸自然是知道刘蝉的意思,她柔柔笑开,“正如太太所说,如此忠心的丫鬟,还是归主更好。”
“那林大少的夫人,为何要让贴身丫鬟走?”刘蝉转弄着手里的墨玉球,又变得漫不经心起来,“是这丫鬟不老实,勾了林大少?”
如果是这样,那故事便是无聊了。
刘蝉心想。
好在秋狸并不辜负刘蝉的期望,她摇摇头,“回太太话,自然不是。”
“其中的原因,当初那丫鬟死也不肯说,还是把她刑得半死,她才说的……”
“哦?”刘蝉眼中波光流转。
秋狸这轻描淡写的“刑得半死”含糊不清的四字背后,蕴含着什么意思,刘蝉自然是清楚的。
“那你快与我说说,是什么样的原因,竟然要叫一个小丫鬟半死才肯开口。”刘蝉嘻笑道。
秋狸却异常地停顿了片刻,片刻之后,她又挂上笑,“……那原因确实是够骇人听闻的,奴婢就怕太太听了,心里不舒坦。”
刘蝉不以为意。
他换了只手转手里的墨玉球,又随手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黑绒大衣,“有何不舒坦的?你且说,说了我又不怪你。”
秋狸得了免死金牌,俯身行了一礼,才继续说,“奴婢所说的,也只是这丫鬟的一面之词,太太听听便好。”
刘蝉拂手,示意秋狸讲。
于是秋狸缓缓开口,“这丫鬟说,她名唤小茗,她作为陪嫁丫鬟,陪林府大少之妻蒋氏来到林府。据小茗说,蒋氏相貌也是极美,又是在江南水乡长大,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扶柳美人之姿。林大少在与蒋氏结缘之后,便与蒋氏恩爱过几次。”
“不过那府上,林大少有众多莺莺燕燕,她的主子蒋氏哪怕是正妻,也不过是数日便遭冷落,一直郁郁寡欢。”
“只是所幸,林大少也清楚分寸,只让姨太太和那些女人呆在府外的巷子里,不叫她们入门。而且说来也奇怪,明明是有一条街的女子,可这群女子就是无所出,无一子一女。”
“于是那小茗便与蒋氏猜测,林大少当是有自己的手段,不叫外面不干不净的女人孕上自己的孩子。他是把自己的妻子放在心里的,蒋氏亦觉得有理,故而她虽是心中无奈,却也还算是满意。”
刘蝉听着,点点头。
这就是很普通的大族里的事情罢了。
重点估摸着还在后面。
秋狸紧接道,“而不久后,那蒋氏身子好,一时竟有喜了。一时林府里喜气洋洋,蒋氏心中也是颇为欣喜。”
“林府大少更是狂喜万分,对孕期的蒋氏视若珍宝,勒令府上从上到下都得顺着蒋氏的意。这更加让小茗和蒋氏更加相信了先前她们俩人的猜想――林大少应还是把自己的妻子放心里的。”
“诞下一子之后,林府大少更是少去那些姨太太们安住的巷子里,每天都去看孩子。小茗和蒋氏便以为林府大少是有了孩子之后,成熟稳重,不再放浪形骸,准备收心归家了,都心中喜悦。”
秋狸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会儿。
刘蝉嗯了声作为回应,掀起眼皮,瓢了秋狸一眼,等着她接着说。
秋狸似乎是微微叹了口气。
“而后,在孩子将要年满一岁的一个下午,原本应当午睡的蒋氏,突然感觉心头闷痛、烦躁不安。她便让小茗跟着,想去奶娘的院子里,看看孩子,顺道散散步。”
“只才到院子门口,小茗与蒋氏便听到一声又一声稚子的哭号。她们二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心中一紧,顿时往院子里跑去……”
“然后呢?”刘蝉问。
他转着墨玉球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然后……”秋狸抿了抿嘴,“然后她们看见……林府大少在大开大合……稚子……”
刘蝉瞪圆了自己的总是带着几分疏懒的眼,他手里的墨玉球,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两颗浑圆昂贵的墨玉球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哼声。
是了,让一条街的姨太太都无一子一女,能有什么密法?
不过是让那些孩子都死去,而不被人知道了罢。
秋狸说,“小茗与蒋氏赶到门口,只听稚子呜呼哀嚎一声,便没了任何声响。”
“蒋氏大叫一声冲进房门,她夺起孩子却发现,自己的孩子小脸发青发紫――已然没了呼吸――死了。”
“而后蒋氏直接晕了过去,林府大少命令小茗将夫人送入房间。小茗说,那林府大少说这话时,正拿旁边稚子的被褥擦拭腿间,提着裤子穿。”
“蒋氏从昏迷中醒后,便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她也不愿吃药,每日都以泪洗面。小茗心中亦痛亦恨,可也不能见蒋氏寻死,便尽心尽力地照顾她。”
“后来,蒋氏不知是怎么的,如同忘记了稚子一般,又和往常一样,端起笑脸迎人。小茗不知自己主子是怎么了,她懵懵懂懂间就被蒋氏塞了自己的卖身契,要她离开林府。”
秋狸说,“这便是故事的全部了。”
刘蝉久久不语。
他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墨玉球,握在收心里滚弄。
不过这次他转球转得很慢,很缓。
刘蝉不说话,秋狸自是也不说话。
他们主仆二人在亭子里长久地沉默了下来。
亭外的湖面被微风吹皱,微微浮动。
偶尔有一两片蜷曲的落叶在湖面悠悠然泛舟,不知泛到哪一片湖天一线去。
“那个丫头最后怎么样?”默然很久后,刘蝉又问。
“太太亦知,林府走了一次水,几乎府上所有的人都亡了。”秋狸说。
刘蝉颔首。
林府那场火确实是烧得大的,烧了三天三夜不止。
哪怕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有人描述起那场火,也少不了满脸的恐惧。仿佛漫天的火光与飞灰还在脸上飘扬。
“而那场火的火光乍现后,那丫鬟便溜出了傅府,在一口枯井里,投井而死了。”秋狸说。
刘蝉垂下眼,“那位蒋氏夫人,怕是不想叫自己这个丫鬟死的。”
他轻轻地说。
毕竟就算是再恨再痛,蒋氏也是将那份卖身契交到自己丫鬟的手里,才去赴死的。
然而秋狸却笑,“主死,哪有奴不死的道理。”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