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南国的春,要比北方的春暖上许多,甚至说,已经快赶上北方的初夏。
夜里,李娟雅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怎也睡不着觉。
她将被褥踢开散热,因睡衣单薄有些凉,她又牵起一角遮掩肚子和脚。末了她闭眼定神想快快入睡,在神思飘忽的一瞬间,却复被闷醒。
如此来来回回循环了两三次,李娟雅终于经不住折腾了。她无奈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长发――果然手心里全是汗。
清醒了之后,李娟雅便感觉自己浑身都是汗,湿黏湿黏的,非常之不舒服。
她转身落地,套上鞋子,没走几步,门口守夜班对小鱼便进来。
“太太,怎的起身了?是有哪儿不舒服?”小鱼急急问道。
李娟雅摇摇头,温声与小鱼说,“我无事,不过夜中感到闷热遂醒了。不必惊扰他人,你陪我去沐室洗一洗罢。”
小鱼有些迟疑。
“太太,这都深夜了,现下再去泡澡,会不会受寒?”小鱼忧心忡忡,“受寒落下的病根,可不好治了。”
李娟雅笑了笑,在北方,她是在冰天雪地的冬天都要去泡澡的。
“无碍的。”李娟雅笃定道。
小鱼窥李娟雅这般如此确信,也不好再劝。
夜中的傅府静谧,因为才春时,无蝉鸣也无蛙叫。李娟雅和小鱼走在长廊上时,除了脚底踩过木板的细微声响,并无其它。
傅府的灯点得不算明亮,它们悬在长廊的两边屋檐下。即不打扰静谧夜晚浩荡的黑暗,也恰到好处地点亮了路,不至于让人觉得眼前一团黑。
李娟雅和小鱼一前一后地走着。
“小鱼,这是你来傅府的第几年了?”李娟雅转头与小鱼闲聊。
小鱼回答,“太太,是第四年了。”
李娟雅对小鱼笑了笑,“瞧你年岁不大,最多也不过是比我小一岁半,却没想到你已经进来四年了。”
小鱼把这话当作是夸奖,她抿嘴笑笑,露出两个酒窝。
“你们做丫鬟,一般是做几年呢?”李娟雅又问。
她有些好奇。
小鱼却好像被李娟雅的话陡然吓住了似的,脸上的笑一下全都消失。
她小心翼翼地窥向李娟雅,“太太……若您不嫌弃奴婢,奴婢自然是可以一直做太太您的丫鬟的。”
李娟雅愣了一瞬,她意识到小鱼会错了意,以为她这是在敲打她。
在傅府待了这么一两个月,李娟雅在某些方面也成熟了不少。
“不,我并非此意,”李娟雅苦笑,她到底还是不习惯这些后院的弯弯绕绕,“我只是想知道府里的丫鬟一般做工多久。”
这还是从未有主子向小鱼询过的问题。
小鱼眨眨眼睛,想了片刻,“回太太的话,府里的契分死契和活契。如死契,那自然便是要为主子尽心猝力的,活契一般分为五年、十年与二十年,契到后的那些姐姐们便会向主子辞行。”
这倒是和李娟雅出身的李府相似,不过李府里的奴仆大半都是世代家奴。而这傅府,李娟雅观察,绝大多数都是活契雇佣的。
“那你是哪样的契?”李娟雅问小鱼。
小鱼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一下自己的脸,“奴婢是二十年的活契。”
那就是时限最长的契了,其实与死契也没多大的区别。
“府里有谁是死契的吗?”李娟雅又问,问完她又添了一句,“你说一个我遇见过的丫鬟。”
小鱼说,“有的,回太太的话,六太太的大丫鬟,秋狸姐姐就是签的死契。”
李娟雅啊了一声,一下便想起了那位叫“秋狸”的丫鬟。
李娟雅对这位大丫鬟记忆犹新。不交是因为她是六太太刘蝉的丫鬟,更是因为她本身所有的气质。
李娟雅出身,多少也是见过世面的。
而如秋狸那样不显山不露水,她是一个气质温婉大方,又谦卑得恰到好处的女子。如果不告诉李娟雅她是丫鬟,是仆奴,李娟雅都以为她是哪个高门出身的。
话说到此时,李娟雅已和小鱼进入了浴室。
傅府里的东西都是最好的――至少是李娟雅见过的最好。这浴室宽敞,洗漱台梳妆台一应俱全,其中放着一个硕大的紫檀木桶,热水不需提前吩咐烧,直接用热水器便可。相较于北方,这已是极好了。
“太太的头发生得真好。”李娟雅坐进热水里了,小鱼便一边拿小瓢舀水淋在她的肩膀上,一边说,“又黑又亮的。”
李娟雅闻言,摸了摸自己盘起的头发,“许是幼时贪嘴,吃了许多芝麻核桃罢。”
小鱼把手中的花瓣洒进桶中,嘻嘻笑道,“奴婢老家里的老人都说,这发生得黑生得亮,那命数就是好。一生就跟会这发似的,从头到尾都顺坦。”
李娟雅垂眼微笑,没说什么。
“那活契到期了,你们这些丫鬟都是去做什么了?”她岔开话题问。
小鱼歪头思量了思量,“奴婢听说,像奴婢这样长契的,一般都是拿着管家给的遣散费,回到老家去独享晚年。那些中契、短契甚么的,大多都是找个知根知底的男人成亲。”
“那这么说,你的契到了,便是要去享年了?”李娟雅眉眼弯弯,“不嫁人,也不成家了?”
小鱼有些不好意思。
“……回太太的话……那也不一定,”她的脸颊上有些红晕,“说不准……说不准奴婢也能遇到良人――许也会嫁人呢?”
李娟雅在桶里微微转身,一抬头便看见小鱼满脸的绯红。
“哎呀,都害羞啦?”李娟雅哈哈笑了起来。
“不过就是个嫁人的话,怎的还羞了?”李娟雅杏眼里充满狡黠,“小鱼,你心中莫不是有什么意中人了?”
小鱼听着李娟雅这般的调笑,羞恼得跺了跺脚,嚷嚷道,“太太取笑奴婢!”
“奴婢哪里有什么意中人?”小鱼辩解,“奴婢……奴婢才没想这些……”
若是在外面,小鱼断然是不敢这样大声与李娟雅说话的。不过现在是在沐室,而李娟雅惯常接人待物无甚么高低,与小鱼之间似主仆,也似姊妹,小鱼有时自然也就会随性很多。
李娟雅果然不在意小鱼这样大声对她说话,她拍了拍小鱼的手,“哪里有――我哪里有取笑你。这不是正与你闲聊吗?”
不知是独身一人,茕茕孑立居于南国,还是嫁进了傅府,多少有了妇人的身份,李娟雅如今的心境已与她初来乍到时骤然相同。
早时,李娟雅和深闺里的那些大小姐一样,说什么嫁人、娶亲、夫妻,都要百转千回,假意拈花嗅梅的。
现在,她却已经是能自若地与小鱼开玩笑了。
“那你所期的丈夫应该是什么模样?”李娟雅又问小鱼。
沐室的暖照开得足,盆中的水热腾,蒸汽簌簌上冒,将李娟雅的视线都模糊了。
小鱼轻手轻脚地给李娟雅按摩着肩。
她仍旧很害羞,口齿都有些不清,“太太问这些事情做什么呀……怪难为情的。”
李娟雅的声音柔和,她含笑说,“不就是聊聊吗?你和我说说,如果遇着和你描述一致的,我还可以给你留意呢。”
小鱼一听,也不再忸怩。
她低垂着头,假装去看自己的脚尖,“奴婢想的话……奴婢想自己以后的丈夫,能是高大的,能保护奴婢的。他可以没有什么大本事,但一定要对奴婢好,也要做人善良……最好会一门手艺,可以是木匠,也可以是会修手表呀门锁这些的……或者吹糖人也不错。这样奴婢跟着他,也能一起干活养家。”
“相貌……相貌,奴婢也不在意这些,”小鱼说,“重要的还是要善良,要孝顺父母,要耐心对小孩……还有就是,也要爱奴婢。”
小鱼说这些话时,圆圆的脸上全都是生辉的憧憬与明媚。
就好像马上就会有这么一个男人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一样。
李娟雅倒是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小鱼居然是这样的想法。
小鱼平时做事是踏实勤快,性子也机灵,但是她毕竟年龄尚小,性子里多少有些懵懂天真。却不想,在择偶一事上,她居然会如此现实。
“我还以为,你会说那些书生模样的男子。”李娟雅说。
小鱼抿嘴笑笑,“太太,那样的风流才子哪个女子不会倾心呢?只是这人各有各的命数,奴婢以为能过上独属自己的幸福,那便是极好的了。”
李娟雅听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确实是极好的了。”她自语一般喃喃。
的确,人各有各的命数。
谁也没办法否认这一点。
“那太太呢――”小鱼正想问李娟雅心心念念的丈夫是什么模样,话都快出口了,她才想起来,李娟雅都已经是夫人了!
也是因为傅芝钟几乎对李娟雅不闻不问,而李娟雅素日待人接物太过平和,叫小鱼一时懵了。
小鱼赶紧咬住自己的舌尖,绞尽脑汁想换话,“……那太太……”
她还没想好,李娟雅便反应了过来。
“无事的,你毋需在意,我清楚你的意思的。”李娟雅笑,“你是想问我,我在未出嫁之前,是怎样想象的我的丈夫,是不是?”
小鱼呆呆应是。
应完,她又很是局促,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对李娟雅行礼,“太太,太太,是奴婢口快越界了,还请太太责罚。”
李娟雅还坐在澡桶中,无法将小鱼扶起。
她立即坐起来朝小鱼摆手,叫小鱼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现下就你我二人,就当是些闺房话了!”
随着李娟雅的动作,木桶里的水都被激出来了些。
“说起来,我还待字家中时,其实全然没有想过这些。”李娟雅对身后给她添水的小鱼说,“我那时就是个书呆子,算是个痴儿。每天就喜欢看书、读报,还有在女校时请教我们的先生。”
小鱼倾耳细细听着。
这样的生活,不论是看书、读报,还是去女校上课,都是小鱼,和小鱼周身的丫鬟,都不曾拥有的生活。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观着李娟雅的眼中全是崇拜,“难怪太太知书达理。”
李娟雅理了理耳边的头发,她摇头,“我那哪里是算知书达理?不过是看了几本书罢了。”
说完,又回归主题,“要说我设想的叫我倾心的男子……”李娟雅微微抬眼,在自己放空的脑海中寻找朦胧的影子。
不知怎么的,前几日偶然穿过长廊,远远望见的那位“立先生”,忽然出现在了李娟雅的眼前。
他高瘦,看起来有些单薄,但是肩膀开阔。
他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可靠,皮肤有些白,但不是那些弯酸书生油头粉面的白,而是一种健康又自然的肤色。
……可是想这些又来干嘛?人都是各有各的命数的。
“叫我倾心的男子,”李娟雅笑着说,“那大概是没有的,就算是设想,我从来就没有过。”
“太太从未想过这些?”小鱼很是不解。
在小鱼看来,女子想象自己未来的对象,简直就是一种必然的反应。这样的想象是甜,是蜜,是叫人能徜徉的梦。
有的时候,小鱼一幻想起自己未来的丈夫张开手,把自己一把抱住,她都能裹着被子,在床上心里害羞又满足许久。
怎的李娟雅说没有设想过?
李娟雅点头,“对,从来都没有想过。”
“老实说,小鱼,我从未想过出嫁,也从未想过进谁的大院。”李娟雅淡淡说,“我娘家府上有大姊。大姊较我大三岁。家中的人都着急她,要她成亲。那些登门来拜访我大姊的先生,他们什么的百态,我都见识了个遍。”
小鱼还是不懂,她只笑问,“那太太不想嫁人,是想着以后出家伴佛吗?”
李娟雅的眉眼舒展,她的鹅蛋脸上露出一个很平静的表情。
她仰起脸,望向自己上方沐浴室墙上以梨花木雕的小窗。
那小窗虽小,却连接着外边的星河。
“那也不是,”李娟雅说,“我年少时,心中无情爱二字。只想女扮男装,成为一个先生,然后去救那些被虐待、被欺负、被压迫的稚儿穷人残人。”
小鱼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女子的想法竟能是这样。
她被李娟雅说得一愣一愣的。
而李娟雅凝着顶上那扇小窗。
梨花木的雕花将天际的星河割裂,从一块一块的间隙里,李娟雅能感觉到那些珍珠一样的星星,正在徐缓斗转。
几许的沉默后,李娟雅忽然又说,“小鱼,你说我去求六太太怎么样?”
她问,“若我去请求六太太,我说我还想去学堂上学――你觉得,六太太他会允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