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夜晚春色咿咿呀呀地退走时,刘蝉已经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了。
浴缸里的水早被他和傅芝钟搅浑。
他迷蒙着眼睛,被傅芝钟抱进被窝,靠下意识往傅芝钟的怀里拱,找到舒服的位置。
在软塌里躺了好一会儿,刘蝉才觉得自己身上的疲软要消退点。
“傅爷――”刘蝉半眯着眼,声音蜷蜷,还有些欲望过后的慵懒。
他在傅芝钟的怀中抬起头,手上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傅芝钟睡袍的前襟。
刘蝉看着自己上面的男人。
卧室里只有一边的床边灯还亮着。
暖黄色作旧的灯光,给这个漆黑的房间里平添几分暧昧。
傅芝钟的脸在朦胧的灯光里音隐约,刘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大概窥见他侧面的轮廓。
从傅芝钟的额头、眉眼、鼻梁到嘴唇,下巴,在刘蝉眼里,如同远处连绵的山脉。
远远的,遥不可及。
傅芝钟随手将自己的头发向脑后顺。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傅爷――”刘蝉看傅芝钟不理会他,变得嗔娇起来。
他拉长了音,又嗔又娇,婉转声细。像是一场细细密密的雨后,在寻找归巢的鸟。
傅芝钟低头,看着趴在自己胸前的刘蝉。
欲望过后,刘蝉总是苍白的小脸总算是染上些血色。
也不知方才腾腾的热水烫的,还是遭被褥闷的,他的双颊上飞霞,与他那双透亮的眼睛相对,倒是有几分明艳。
傅芝钟每次看见刘蝉这模样,总是回想起夏日的蜜桃。也是这般白里透红,咬下一口,便是舌齿果肉,横香四溢。
刘蝉瞧傅芝钟的注意力总算是到自己这里了,心里满意了些。
他眨眨眼睛,摸过傅芝钟轻轻放在他腰际的手,叫他摸摸自己的脸。
傅芝钟安静地看刘蝉,心满意足地在自己的手心里撒娇。
这些年,刘蝉养得好,柔嫩的脸蹭在傅芝钟满是茧的手里,像是上好的绸缎从指尖滑过。
傅芝钟面上的散漫与漠然,不自觉地消散了点。
尽管他的眉宇间仍旧是宁静的冷漠,可是他的面容却缓和不少。
傅芝钟俯身,床头灯照亮他原先隐匿在黑暗中的半张脸。
他低下头,亲了亲刘蝉的额头。
“傅爷!”刘蝉感觉到额上的温热,不禁笑开了。
他观傅芝钟心情不错,心中微动。
刘蝉抱着傅芝钟的手,仰面小声问道,“傅爷,我可问你一件事儿?”
傅芝钟颔首。
刘蝉想了想,又道,“那傅爷可不要与我生气。”
傅芝钟瞥他一眼,反问,“我何时与你置气?”
刘蝉思索一下,好像也确实是如此。
他也不再犹豫,扒拉着傅芝钟的手,抿嘴轻声问,“那我可问七房那个李娟雅吗?傅爷可喜欢她?”
刘蝉说这话时,语气中带上了些委屈。
那李娟雅最多不过十七岁,正是花一样最好的年龄。
叫刘蝉如何不在意?
只是他这样的话,多少带有些质问的意味。就算是一个受宠的姨太,问自己的老爷,都有些越界。但许多事情,傅芝钟并不瞒着刘蝉。
他倒是也没觉得刘蝉这般发问有什么问题。
傅芝钟沉吟片刻,“我与李娟雅并无私情,亦不会有私情。”
刘蝉不解地看向傅芝钟。
傅芝钟接着说,“今年春时,我的一部下因公殉职,离世前他求我娶李家小女,护她安稳。”
刘蝉神情微动。
他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内情。
“那为何是求娶?让傅爷收作为表妹,不是会更好吗?”刘蝉问。
傅芝钟却道,“人之常情罢了,不过是想她不嫁他人。”
刘蝉听着这个回答,愣了片刻,“那人可是与李娟雅有婚约在身?”
傅芝钟摇摇头,“不曾,他道是两年前尚在北平,于路边偶然看见了李家二小姐,从此便心心念念,只想军功在身,便去登门。”
刘蝉垂下眼。
谁能想到这惊鸿一瞥,却已是惊心动魄?
只可惜当年看李家二小姐扬裙坐入轿子里,痴呆得连嘴中饭菜都忘记嚼的男子,终是死在了军功加身的前一刻。
终是死在了八抬轿子迎娶自己新娘的梦里。
许久,刘蝉叹了口气。
他不再问李娟雅,转而问,“那军官可还有家人?”
傅芝钟答道,“并无。”
刘蝉抬起眼,看向傅芝钟,“那便是与我相似了。”
他笑了笑。
说完之后,刘蝉发现,他似乎是折辱了这个军官。 将一个战死的军官比作他这样的人,似乎哪里都不妥当。
于是刘蝉又补充道,“我是说孤儿那一处的经历。”
傅芝钟嗯了声。
他自然是懂得刘蝉的意思的。
刘蝉默了片刻。
他往傅芝钟的怀里挤了挤。
刘蝉靠在傅芝钟的胸膛上,隔着绸质的睡袍和结实的肌肉,他能隐隐地听见傅芝钟心脏跳动的声音。
刘蝉不说话了,傅芝钟也不说话。
他们两个在被窝里静静的。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喵喵叫,应该都是刘菊方的好朋友,恰好从院子里路过。
一阵喵喵叫之后,外面没了声响,刘蝉耳边属于傅芝钟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响。
那一声又一声的跳动,沉稳又有力,一下比一下震耳。
好像傅芝钟的心脏正从他的心房里,跳到刘蝉的心口来一样。
心中对李娟雅的芥蒂暂且放下了,刘蝉身心舒畅不少。
他也想得明白,若是从今往后这个李娟雅老实本分,他给她些好脸色看,也不是不可以。
但若是李娟雅不识趣,刘蝉他也不会念着这些内情就手下留情。
傅芝钟不了解刘蝉心里那些弯弯道道,他伸手,摸了摸刘蝉的长发。
刘蝉的长发保养得好,乌黑光泽,就算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也和撒了星星的天河似的。
傅芝钟抬起手,一缕缕青丝从他的指间落下。
傅芝钟看着刘蝉的发梢,神色沉静。
过了一会儿,刘蝉又说,“今日大夫人还是没有出席。”
傅芝钟双眼微阖,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
“随她去吧。”他淡淡道。
好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说完,傅芝钟又嘱咐刘蝉,“你也莫去她面前,她本身就有疯症。”
他知晓刘蝉是记恨大夫人的。
刘蝉噘了噘嘴,心上却不以为然。
疯症?论疯起来,沈璐这个大夫人说不定还没他疯。
心里是这么想的,刘蝉仰起自己的小脸,看着傅芝钟却乖乖说,“我晓得的。”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样子。”刘蝉小声嘟囔道。
活像傅芝钟欠她沈璐多大的因果似的。
“不论是她被利用了,还是以往那些事情也好,傅爷待她这般好,又不曾欠她什么!当初她却做出这样的事――到现在为止,还给傅爷摆脸色看,好似自己才是受害者一般!我就是讨厌她!”刘蝉说着说着,情绪涌了上来。
他有些吃痛地揉揉自己的左胸口,一时被这绞痛弄得气息不稳。
傅芝钟看刘蝉的神情,就知道他又是动气了,胸口痛。
他神色平和地摸上刘蝉的左胸口,替刘蝉顺了顺气。
略有些粗糙的大手覆上刘蝉的胸口,傅芝钟掌心的炙热,驱散了些刘蝉心口的郁气。
刘蝉的左胸口有一道深疤。
这道疤下的伤口,是被一颗曾经射向傅芝钟的子弹所留。哪怕这么多年来,这道疤也还是在。每当刘蝉生气,那处便会作痛。
“好了,”傅芝钟搂住刘蝉,叫他气消下去。
“你亦知晓,她不死便好。”傅芝钟淡淡地说。
他说这话时,目光沉沉,其中是漫漫的黑夜。
刘蝉抱着傅芝钟,像洪水中抱住自己唯一的浮木。
他嗯了声,明白傅芝钟的意思,也不再多说什么。
大夫人沈璐,刘蝉不喜欢,傅爷也不喜欢,他说多了,徒增傅爷厌烦就不好了。
也不知是不是发脾气伤精气,刘蝉胸口的痛逐步退了下去后,他便又乏了。
连眼皮都沉重许多。
傅芝钟看刘蝉面上倦色难掩,也不打搅他,直接起身将灯关了。
“啪――”的一声,偌大的卧室里也没了光亮。
刘蝉缩在傅芝钟的怀里,抱着傅芝钟的手,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自己身边的傅芝钟,也逐渐平稳了呼吸。
过了几息,刘蝉又悄悄地眯开了眼睛。
“傅爷,”他突然喊了一声傅芝钟。
在黑暗里,刘蝉的声音显得尤为的大。
傅芝钟嗯了声,他闭着眼睛,等刘蝉的下文。
然而刘蝉喊出那声傅爷便沉默了下去,似乎他就只是想唤傅芝钟一声。
刘蝉咬了咬自己的唇,他闭上眼又睁开。
他感觉自己的心窝里有江河海水在翻涌,他想告诉傅芝钟什么――这句什么已经在他的心里裹藏许久――可是最终他还是没说出口。
最后,刘蝉只说,“我好想你。”
他像是在哭一样,软绵绵的,还带点鼻音,“傅爷,我好想你,我好想你的。”
刘蝉连连说了两遍。
傅芝钟睁开眼睛。
他静静地直视着自己面前黑漆漆的天花板,并不回答什么。
而后感觉到刘蝉依恋又小心地勾住自己的手指,傅芝钟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睡吧。”良久之后,他只说。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一场悠久而遥远的叹息。
明明傅芝钟也未说什么,可是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刘蝉的心却听话地安静里下去。所有的波涛汹涌,所有的激流暗涌,都尽数归于沉寂。
刘蝉抱着怀里傅芝钟的手,乖乖巧巧地合上眼,随着睡意流去。
待刘蝉呼吸规律,熟睡过后,傅芝钟微微起身,给他捻好被子。
窗外月亮与星辰徐徐斗转,忽而把月光洒在床上,洒了一床摇曳的清辉。
傅芝钟看见,刘蝉脸上静默婆娑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