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李娟雅坐下以后,心里的弦却还是紧绷着的。
她现在是怕极了刘蝉与她再说道什么,刘蝉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实在是太叫人吃不消。
刘蝉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跟只小鹌鹑似的李娟雅。
他抬起一直肘撑榻上,托着自己下巴的那只手。一个姿势保持久了,难免酸麻,于是刘蝉屈臂,高放在塌中的玉枕上,自己则睡靠在自己的臂弯间。
这样的姿势,让刘蝉的狭长柔软的腰际线,和臀线显得更加曼妙。
李娟雅埋着头,一个劲地盯着自己面前茶水滚滚的茶杯,不敢去看刘蝉。
刘蝉这幅模样,无端地叫李娟雅想起自己儿时,在画本里读到的美人蛇。
那美人蛇亦是这般慵懒无骨,色丨欲并行,美艳无双,躺在长榻上等着人来。只肖一眼看过去便是心神荡漾。
然而这美人蛇的皮囊之下,却是一颗吃人的心。
“七太太才来府上,没有什么想问的?”刘蝉抬眼,瞟向李娟雅。
李娟雅忙回道,“回六太太的话,我……”
她正想说自己没什么想问的,刘蝉却突兀打断了她的话。
“有,还是没有,七太太可是要想好了,”刘蝉拈指笑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他望着李娟雅笑了笑,“你说是不是?”
李娟雅顿时哑然。
若是刘蝉愿意给她指明在傅府里的路,那她以后定能是安稳度日了,也无须再担惊受怕。
可是她怕就怕再刘蝉所言不真……那反倒是会害她了。
刘蝉不用费心思想,也知道李娟雅现在忐忑所在。
他嗤笑一声,直接点破,“怎么,七太太怕我唬人不成?方才我与七太太说的,得了我的喜欢,那日子自然是好过,七太太忘记了?”
刘蝉说着,脸上的笑容愈深,“还是七太太觉得,我就是那等信口胡说,满嘴胡言之辈?”
李娟雅被吓了太多次,现在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被刘蝉总是神来之笔的一句话给吓懵住。
她苦笑着摇头,“太太莫要再折煞我了,我哪里有那样的意思……我方才不过是还没想好该问些什么……初来乍到,脑中还甚混乱……”
她说完,刘蝉脸上不阴不阳的笑才散去些。
“那七太太可得抓紧时间好好想了。”刘蝉淡淡地说。
李娟雅无奈。
这下她是骑虎难下,不想问问题也得憋出一两个来。
“……那太太可否告知我,我需要去给大夫人请安吗?”李娟雅思来想去,也只能挑出一个中规中矩的,“到傅府这些天了……我还不甚明了规矩……”
现在的大宅大院虽是修了洋楼,建了花园了,一副新时代做派了。但李娟雅也清楚,这不过是外壳刷了道漆,里面都还秉持着尊卑礼教。
可她到了府上这么多天,却不见大夫人传唤她前去请安,亦没有什么丫鬟提醒。
实在叫李娟雅费解。
刘蝉听完李娟雅的问题,哼笑了一声,“大夫人?”
他的声音绻绻,“大夫人”三个字在他的唇舌间翻滚,而后再被吐出,好像一阵冰冷的雾,冻得人害怕。
刘蝉转头,瞥向诺诺的李娟雅,“你且当她是个死人吧。”
他说。
李娟雅讪笑一声,不敢开腔。
“至于府上的规矩,”刘蝉睨连一眼李娟雅,“没那么多规矩,好好做人便好。”
李娟雅连连点头应是。
她看刘蝉情绪稳定,稍微大胆了些,“那太太,我可问一问这些其她太太是什么性子吗?我在人事上甚愚,还望太太提点。”
刘蝉转着墨玉球的手不停,他的手指花样在滚球间不断变化。
刘蝉看向李娟雅,哼笑了一声,意义不明地说,“你倒是会问。”
李娟雅这个问题问得倒是好。
笼统大体也没有指向性,而刘蝉是说多还是说少,是说真还是说假都没有关系,因为人说百句,其中难无一句真话。
李娟雅怯怯地笑了一下。
刘蝉不急着回答她,他枕在自己的臂弯间,眉宇间懒散,似乎在思考,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他的面色苍白,而眼角眉梢却泛粉,当他不冷眼对谁时,端的是张皎皎美人的面庞。
可惜除了傅芝钟,刘蝉谁也懒得看。
过了好一会儿,李娟雅都又有些坐立难安了,刘蝉才说,“府上的二太太姓郭,郭芙亦,是南国富商郭家的独女,是傅爷年二十有五时进门的,性子……傲气。”
他看着李娟雅,若有若无地笑了笑,“二太太喜男装、喜赛马、喜社交、喜恭维、喜富贵、喜旁人称呼她为‘先生’。”
李娟雅咋舌,“那二夫人当真是为奇女子也……”
李娟雅想起上次在宴上看见的二夫人,头戴十二金钗,身穿青天白额虎袍――似乎确实是如刘蝉所说。
“不过呢,你不去主动结交二太太,二太太亦不会来招你。”刘蝉笑眯眯地说,“因为她谁也看不上。”
李娟雅有些惊讶。
上次喝茶,二太太分明是对她笑了一下的。
打那次起,她还以为二太太是个好相与的。
刘蝉自然看出了李娟雅脸上的惊疑,他懒懒问道,“你莫不是已经见过郭芙亦的笑脸了?”
他一点也不客气,直接指名道姓。
李娟雅已经不被刘蝉这样放肆的行为吓住了。
她也不隐瞒,直接点头,“回太太的话,是这样没错……上次喝茶,二太太最后冲我笑了笑。”
刘蝉听完,没忍住嗤笑道,“对你笑?你确定郭芙亦是对你笑,不是对郭黄鹂笑?”
李娟雅有些茫然,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郭黄鹂是三夫人的名讳。
“当时……当时三太太好像已经退下了。”她答道。
“哦?”刘蝉的脸上少见地带了些玩味,“那她许是看你年轻娇美吧。”
李娟雅还有些迷惑。
她感觉自己脑中一片浆糊,有点反应不过来刘蝉这话是什么意思。
仅是一句随意的调侃,还是话里有话?
而刘蝉不等李娟雅反应过来,继续说,“至于三太太,郭黄鹂,原先是郭芙亦的陪嫁丫鬟,比郭芙亦年幼半岁,运气好当了主子,由郭芙亦赐了名,抬进院子里。”
李娟雅原先也都知道些三夫人的事情。
她也并不惊异,只感叹一句,“二太太还赐名给三太太,那确实是感情深重了。”
刘蝉悠悠笑起来。
他瞥了一眼满脸天真的李娟雅,只觉得好玩。
“确实是感情深重,”刘蝉转着自己手里的墨玉球,漫不经心道,“只可惜,黄鹂再玲珑可爱,声音清脆,也不过是畜生罢了。”
刘蝉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娟雅,问道,“这畜生,怎么都要低人一头。你说是不是,七太太?”
李娟雅怔怔。
她忽而想起,刘蝉的蝉,似乎也是那小虫旁的蝉。
一时间一个激灵打下来,李娟雅不敢言其它,只得陪笑,心里暗暗祈祷刘蝉不要再度发作。
所幸刘蝉亦没有故意挑李娟雅的刺。
他也不想在这问题上多停留,“而四太太沈氏,原先是南国的名伶,在傅爷二十有九时,由人送给傅爷,抬进了门。”
“她性子温婉,较为单纯,喜乐喜热闹,是小孩子心性。”刘蝉道,“这府上,你若是想结交谁,那四太太还尚可。”
李娟雅应了声,而后赶紧在心里记下了四夫人。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六太太说谁的好话。
刘蝉说得有些累了。
他端起茶杯,徐徐饮了一口茶,润润喉咙。
“而五太太林氏,你无须在意,她原先是东边那个什么地方的名妓,也是傅爷二十有九时,旁人送来抬进院子的。”刘蝉挥挥手,“除了一身皮囊,她无甚么长处。”
李娟雅乖巧点头,不知不觉地信了刘蝉几分。
许是此时刘蝉说话时语气平缓,神情淡定,哪怕前面遭刘蝉一惊一乍吓了许多次,李娟雅看刘蝉静下来,好声好气说话,她在心底里不由得相信他。
六太太大概是不屑于与她说谎的。
李娟雅心想。
说完这几个太太后,刘蝉想起来,似乎大夫人沈璐还没说。
他自己是没必要说自己的,他也不想和旁人说自己。
“最后是大夫人,沈璐――”刘蝉坐起来一些,有些倦怠地靠在垫子上。
“沈璐,原先是先王朝世家的女子,傅爷十七时,嫁入府里。”刘蝉说。
他说得平缓,“沈璐平时不问世事,喜静、喜佛、喜装腔作势。”
李娟雅端坐在椅子上细细听。
至少,她从这番话里知道了刘蝉颇为不喜大夫人,而大夫人也是一个性子冷淡的。
李娟雅在心里记下这些信息。
刘蝉说完后,停顿了片刻。
他转着墨玉球的手都慢了下来。
“还有就是――”刘蝉望着李娟雅,轻轻地说。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李娟雅形容不出来的表情,好像有些散漫的怜悯,又好像有几分冷漠。
“沈璐曾为傅爷生过一女一子,一个夭,一个死。”刘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