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拜访
都说帝都这等天子脚跟下处级多如狗，厅级满街走，随便扔块砖头就能砸伤几个干部身份的行人。
其实这话未免有些夸张了。
帝都作为文化政治中心，活跃在这里的系统成员远要比其它城市来的多，这点没错。
但即便在后世，如果不计入外省的驻京人员的话，帝都本地的正处级以上干部也就是一万多人。
如果以副厅为划分界限的话，那人数就更少了。
所以，即便是如今的帝都看上去又破又旧，就像是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大村子一样，但王一诺还是被分配到了一间八九十平的楼房……虽然杨默觉得与那些又破又不方便的四合院比起来很亏就是了。
……………………
“知道你小子喜欢喝普洱，但没办法，帝都这边的水硬，只能用茉莉花茶招待你了。”
王一诺起身从自家老婆手里接过两个白瓷杯，笑着放在了杨默和穆大小姐面前的茶几上。
杨默热情地跟王家嫂夫人寒暄了几句后，这才一脸嫌弃地掀开起杯盖看了看：“我说老王，你现在好歹也是个副局，好意思就弄点张一元的高碎招待我？”
“喂喂喂，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帝都诶，就算你是领导，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王一诺见到杨默这幅泼皮的嘴脸，眼睛一翻：“说的好像用普洱招待你就规格上去了一样……不都是几块钱一斤的茶么，张一元的高碎还贵上那么一两块呢，要不是考虑到小雅喝惯了茉莉花茶，我直接给省事你上白开水！”
来帝都一年多以后，王一诺的口音和言行举止都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京味，但看得出，他现在的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听到王一诺拿自己当挡箭牌，穆大小姐笑吟吟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嗯，还是王叔叔疼我，知道我就喝的来茉莉花茶……你还真别说，这帝都的水配上这张一元的高碎，别有一番味道。”
放下杯子，满足地叹息一声，语气里多了一些撒娇似的吐槽：“王叔叔你可是不知道，在东京那种地方，整天喝的不是咖啡就是抹茶，那股浓不浓淡不淡的涮锅水味，都快把我喝吐了……要不是每次都在脑海里想象自己是在喝恩施玉露，我早就崩溃了！”
说着，穆丽雅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脸上一本的满足：“还是王叔叔这的茉莉花茶好喝。”
抹茶不是单纯地将茶叶研磨成粉，它从本质上来说，算是蒸青绿茶的一个变型和分支，因此其口味跟华夏的主流绿茶都有非常大的区别，再加上其特殊冲泡方法对口感的影响，因此在国内呆惯了的国人往往喝不惯也很正常……不过好在岛国的制茶工艺基本上都是当初从华夏学过去的，因此即便中途有诸多改变和调整，但抹茶与蒸青绿茶的代表恩施玉露，在口味上却依然保留着六分相似。
听到自家侄女拍自己马屁，王一诺笑的更开心：“看看，看看，还是小雅会说话……哪像你，都正处级干部了，为人处世一点长进都没有！”
被点名的杨默表情很委屈：“什么叫为人处世一点长进都没有？老王，组织上不是要求咱们实事求是么？难道你不是因为手里拮据才只能泡点高碎来糊弄我？怎么，讲点实话就恼羞成怒了？”
这话却是实打实的在开玩笑，虽然当下行政系统跟后世截然两样，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十个有八个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平调到效益好的国企里面去过上滋润的生活，但那是中基层，到了王一诺这种级别，是不可能存在手头拮据的情况的……更何况别忘了，他之前可是钻探公司的总经理。
王一诺哭笑不得拿手指头点了点他：“你小子，竟然也学会拿我来开涮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国家号召所有的干部节衣缩食，积极捐款支援灾区？帝都这边几乎所有的部门行政预算都直接砍了一半……这个节骨眼上，我要是自个儿掏钱买点好茶，那不是遭人说闲话么！？”
说着，笑眯眯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谁叫你小子来之前连声招呼都不打的……活该！”
王一诺这是在言传身教，到了他这一级别，诸如米、菜、茶、油、气等家庭物资，全都是以补贴的形式发放下来的，绝对够量……所以很明显，这包茉莉花高碎，就是部门里当月发下来的。也算是响应号召的一种表现。
如果你想享受更好的，也大可以去买，或者别人送你的也成——而茶叶这种非标物历来是送礼的首选，因此实际上所有有实权的干部家里，都不会真的缺好茶。
但问题来了，王一诺所在的统战部虽然名字听上去很威风，但体系里的同学都知道，这实在是不能算作是一个实权部门，而且王一诺负责的又是侨商这方面的工作，具有一定的敏感性；
在这个全员紧衣节食支援灾区的特殊时刻，在这个大家都喝茉莉花高碎的大环境里，你王一诺忽然端出一罐好茶……你什么意思？
还有，这茶谁送的？
是侨商还是境外的其他人？
中间有没有什么利益输送？
你王一诺有没有做出什么违背组织原则的行为？
简单一句话……和光同尘！
………………
天南地北的瞎吹了大半个小时以后，随着外出的王夫人背后带着两个活计大包小包地归来，很快的，一大桌子明显是外面餐馆做出来的佳肴被摆上了桌。
看着这七八盘各式牛羊肉，杨默有些无语：“喂，老王，这又算是怎么个说法？”
之前还喝着几块钱一斤的茉莉花高碎，结果下一秒就端了这么一大桌子价格起码过百的各式肉菜上来。
说好的低调呢？
说好的和光同尘呢？
这下就不怕有人说闲话了？
王一诺哈哈一笑，一边帮着自家老婆分碗筷，一边歪着头戏谑地看着这个三年时间就窜到了天上的小猴子：“不懂了吧？别看你小子现在混的是有模有样，但进退之间的尺度拿捏，尤其是生活上的尺度拿捏，你还嫩着呢！”
说着，王一诺宠溺地将一快还在热乎的红烧牛尾放在穆大小姐的碗里，瞬间，一股浓烈的日常家宴气息扑面而来：“小雅是回族，家里面没有合适的炊具，因此为了接待她，你婶婶专门跑到鸿宾楼里去买了些清真菜品回来，一点问题都没有，这叫注意民族团结，尊重民族习惯懂不……这是其一。”
伸了伸筷子，示意杨默自己动手，王一诺继续说道：“其二，你是不是觉得今天你婶婶带回来的这些菜有些太多了，已经远远超出了四菜一汤的标准？”
杨默夹了一筷子芫爆散丹放在嘴里：“是啊，这么一大桌子菜，而且全是好菜，怎么也得将近半个月的工资吧？你就不怕别人说你铺张浪费，大吃大喝？”
王一诺嘿嘿一笑：“小子，这你就不懂了吧？什么叫进退有度？”
“我用茉莉花高碎招待你，是故意的；专门让你婶婶大张旗鼓地弄了这么一大桌子菜回来，也是故意的！”
杨默闻言顿时秒懂，顿时皱了皱眉：“老王，在局里面有这么难混么？”
王一诺叹息一声：“小子，这里是天子脚下，不是钻探公司；我现在的单位虽然算不上冷清衙门，却也没比冷清衙门强多少，所谓无事必生非，再加下如今的风向乱的很……哎，总之一句话，难呐！”
感慨了一声后，王一诺脸上恢复了笑意：“不过好在你小子争气，这一年多以来混的是风生水起不说，昨天跟跟桥本大使的会晤更是可圈可点……既然你小子还没忘了我这糟老头子，忙完正事后第一时间就跑到我家来，我要是不破费破费，自掏腰包好好招待一下你这位功臣，那怎么能说得过去？”
杨默翻了个白眼：“我说老王，你在帝都这边混的也够累的，要我说，找个机会向组织上打个报告，申请调回国企系统里不就得了？实在不行，你申请平回到大华公司，我到时候绝对给你留个好位置。”
王一诺笑骂道：“这不是扯淡么，别说大华公司只是个二级单位，有你这个正处级的总经理在，组织上出于对你的保护，无论如何也没有让一个副局级的干部空降过去的道理……这一口子一开，各路牛鬼蛇神都会扑过来，你以后还做不做事了？”
“总之，你能在第一时间跑过来看我，留在我家吃这么一顿饭，就已经算是帮我大忙了。”
说完，心里忍不住涌起一股浓浓的感慨。
三年半前，杨默只是一个刚刚转正的小职工，他是高高在上的总经理；
三年半后，这个名不见传的小职工，却已经成长到了自己都需要借助他的威风去震慑一些宵小的程度了。
世事的无常，可见一斑。
收拾起了心情，王一诺端起饮料跟这对小夫妻敬了一杯，然后如同一个普通长辈一样用筷子敲了敲某个盘子：“小雅，尝尝这个，鸿宾楼的扒羊肉条很有名，试试合你口味不？”
穆大小姐当即嗯了一声，夹了一小筷子肉条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跟个小姑娘似的眯起了眼睛：“好吃，果然还是王叔叔会选，齐鲁可是吃不到这般的手艺。” 王一诺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杨默：“小子，看见没，还是你媳妇会说话，明明是嫌弃帝都馆子的手艺不地道，却说的让人讨厌不起来……有功夫你得好好跟你媳妇学学这说话！”
说完，又扭过头来：“不过小雅你也的确该提前适应一下帝都这边馆子的手艺了……这两天偶尔从部里面的老领导口里得知，你爸可能要往上提一提了，到时候不管是被调到部里面，又或者是依旧留在指挥部那边，都得经常往帝都这边跑，提前适应一下帝都这边的手艺，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
穆思远要往上提了？
杨默和穆大小姐乍听这么一个出人预料的消息，都呆住了。
穆大小姐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太确定地看着王一诺：“王叔叔，这消息……是真的？”
王一诺笑了起来：“据那位老领导说，正在讨论。不过既然津德油气管线已经确定要开建了，华北化工产业带的打造已决定重启，再加上德州一手促成了鲁冀豫工业经济协作框架的达成，以及对应的百亿级灾后重建计划……老穆往上提一提，那基本上也是铁板钉钉上的事情了。”
说完，王一诺忍不住摇头叹息：“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以前为什么会有榜下捉婿这一出了，老穆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你这么一个漂亮跟个仙女似的女儿……早知这小子这么厉害，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该答应让你交流到钻探公司来才对，到时候老头子我随便认个漂亮干女儿，然后把这小子拿下，今天唱着小曲在一旁得意的应该就是你王叔叔才对！”
穆大小姐闻言，忍不住噗嗤一笑：“怪不得杨默说你到了帝都以后变化大呢，换成以前，王叔叔可不会这么变着法的夸人！”
杨默的心情却是说不上什么惊喜，自己跟那位老岳父之前闹得很有些不愉快，以穆家那群族亲的尿性，穆思远一旦升为正厅，成为指挥部里职权最高的那几个人之一后，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不过他现在关注的重点并不是这个，微微沉吟了一下，他抬起头来：“老王，你是不是还听到了什么风声……关于我的？”
不管穆思远是不是会调到部里面去，但雅儿毕竟已经跟自己结了婚，组建了新的家庭，况且穆大小姐也有自己的事业在，一年到头能来帝都两三次就算顶天了，因此说出“提前适应帝都这边的餐馆手艺”这种话来，着实有些勉强。
但王一诺从来不是口胡的人，所以杨默隐隐感觉到，对方是另有所指……只有自己调到帝都来，穆大小姐才有可能到需要时不时地往帝都跑，甚至常驻帝都也有可能，“提前适应口味”这种话才不显得突兀。
王一诺闻言，先是有些欣慰地笑了起来，眼中的表情却开始有些复杂了起来：“小子，你这一年来，跟赵老走的很紧嘛，而且据说最近跟齐鲁的高庆峰关系也很密切？”
杨默闻言，心中一紧，旋即点了点头：“没办法，工作需要。”
王一诺轻轻嗯了一声：“赵老是国计委的，跟部里面一样，国计委这两年也开始了各种实验和尝试，而齐鲁出身的干部，这十几年来一直很受组织上的欢迎，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杨默心头有些发沉，轻轻点了点头：“这个我也知道。”
见到杨默这幅反应，王一诺叹了口气：“所以，小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要调到行政系统里工作？”
杨默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我疯了才想调到行政系统里去，人贵自知之明，就我这种废材三脚猫，真要调过去了，不到一个月就要被那些老狐狸玩死！”
王一诺轻哼一声：“既然不想调到行政系统里面来，那你怂恿尤亚坤他们牵头搞的那个鲁冀豫工业经济协作框架是怎么回事！？”
“按着人家的脑袋逼着人家出面申报那个灾后重建计划是什么回事！？”
“以德州地区未来三年部分农副产品为标的物，搞的那个超大规模远期合约又是怎么回事？”
说着说着，王一诺的火气忍不住上来了，眼神也变得很危险：“呵~！现在谁不知道德州地区你杨总的话才是最好使的，连田广跃和尤亚坤都压不住你，还得反过来配合你，你让干嘛就干嘛；甚至还以德州的官方代表身份跑到帝都这边来跟桥本大使谈判！”
“仔细数数，你干的这些事有那一桩是一个央企二级单位的总经理该干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杨默杨总经理是齐鲁下一任常委班子的内定成员呢！”
“你知不知道你这些动作给别人释放出了一个什么样的信号！？”
“你知不知道在国家加大决心以经济发展为主路线的这档口，你以往的那些履历和成绩，意味着什么？”
“呵，不然你以为赵老和高庆峰他们不遗余力地支持你是为了什么？”
“在这个行政系统的人有一大半恨不得往国企系统里跑的时代，国企系统里出了你这么一个手段强硬，能力出众，喜欢大包大揽，站位方向又不谋而合的人，他们巴不得你第二天就打上一份平调申请呢……不，不用你打，等德州支援华东灾区重建计划正式批下来后，他们自己就会主动问你，愿不愿意调到行政系统这边来加担子。”
说到这里，王一诺一脸的冷笑：“小子，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虽然在经济工作上的确有两把刷子，当下放眼全国也找不到多少能跟你媲美的人，但是在为人处世和工作尺度拿捏方面，你甚至连个普通的副科级干部都不如。”
“有能力，却不懂得如何自处；有魄力，却又控制不了尺度；只要在工作中随随便便给你卡一卡权限，按你的性子，立马就是各种粗暴的破局手段，然后留下痛脚一大堆……在这个一切以成绩说话，但却又彼此争论的时代，这样的下属和帮手，行政系统里又有谁不喜欢？”
话里有话讥讽了一大串后，王一诺夹了一块白蹦鱼丁放在嘴里，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杨默：“如果我所料不错，你刻意在帝都多留一天，除了打算看看我这个老头子外，更重要的是，打算晚上拜访一下赵老吧？”
杨默脸色有些不自然，轻轻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赵老这段时间对我工作的支持力度很大，既然到了帝都，没有路过家门而不入的说法。”
听到“不管怎么说”这几个字，王一诺明白了杨默的态度，当下点了点头：“小子，听我一句劝，拜访赵老是应该的，但如果你不想被调到行政系统的话，别晚上了，也别提前打招呼，一会儿买点礼物，下午五点左右去登门拜访，然后不要报全家门，跟个普通小辈一样乖乖在人家家里等上半小时；”
“受华东水灾影响，最近国计委的工作异常繁忙，而且全是大事要事，像赵老这等人物，六点半以前，是无论如何也回不来的……你放心，等赵老回来后，会知道你的态度的。看破不说破，受当下局势影响，他也不会对你逼迫太盛。”
说完，王一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没有三两三，就别轻易去上梁山；既然你的能力是抓经济建设而不是混人事关系，那么就别轻易转到行政系统来，只要你还在央企，只要你别亮出旗号来站队，不管你的工作作风有多强势，多僭越，只要能出成绩，组织上也不会为难你，甚至还会保你……但你一旦站了队，情况就是两码事了！”
五点左右过去？
不要报全家门？
跟个普通小辈似的？
在人家家里坐上半个小时？
杨默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顿时重重一拍腿：“妙啊！果然不愧是老油条，老王你支的这一招，绝了！”
说完，杨默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你现在已经不在钻探公司了，要是你还在的话，咱爷俩好歹也能搭把手……你是不知道，现在我这边人手缺的有厉害，正少你这样万金油的定海神针呢！”
听到这小子竟然隐隐有将自己收编的意思，王一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
半个小时后，午饭结束。
扫了扫在一旁正在收拾饭桌的自家媳妇，王一诺沉吟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小子，过来一下，有事跟你说。”
？？？
杨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跟着他来到书房。
关上房门，王一诺脸色有些为难：“小子，咱俩认识时间也不算短了，彼此也还算知根知底，所以……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诶？
帮忙？
这货也有求人的时候？
杨默愣了愣，然后脸上露出一个不怎么正经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