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就在前些日,傅芝钟给刘蝉梳过头。
他站在刘蝉的背后,一手握着刘蝉的长发,一手拿着梳子,从头梳到尾。
就在前几日,傅芝钟带刘蝉立春后归了乡。
他和刘蝉相亲相偕,他们跨过泥泞、跨过地上的积水、跨过枯枝和烂叶,从乡村小道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而就在今天,傅芝钟拿出如意,赠给刘蝉。
他和刘蝉说,“只赠给你。”
这叫刘蝉心中的暗流如何不堤决。
有这么一刻,刘蝉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梦里他问出自己埋藏在心底里的问题。
而傅芝钟告诉了他答案。
如果这场梦一直都不醒来就好了。
傅芝钟半搂着刘蝉,他们在书房里的沙发上坐下。
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旁边的窗户透进来些光,把傅芝钟、刘蝉还有窗户上的绿植的影子融合,光把这些奇形怪状的影子拉长在地板上,又曲折在竖墙上。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傅芝钟对刘蝉说。
刘蝉已经止住了眼泪,不过鼻子还略有些红。
“我自然是高兴的,傅爷。”他趴在傅芝钟的怀里,仰起脸,目光攀上傅芝钟。
他说话有些软乎,不似他平日里平稳的嗓音,倒像是刘蝉十七岁略有些软糯的声音。
装着玉如意的盒子正被刘蝉抱在怀中。
“那如何哭了?”傅芝钟低下头,用手轻轻撩了一下刘蝉的长发,把散开的头发给他别到耳后。
此时傅芝钟手上没在戴冷硬的皮革手套。
他的指腹粗糙,却也温暖。
当傅芝钟的手在不经意间刮过刘蝉的脸颊时,他的指腹掠过刘蝉细腻的肌肤时,其中的触感,让刘蝉感觉真实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概是太高兴了。”刘蝉答道。
他说着,微微偏了偏头,眼神忽而移开,视线滑到一旁的墙角,不去看傅芝钟。
“大概是太高兴了罢……”他又说了一遍。
傅芝钟垂下眼,没说什么。
他抱着刘蝉,刘蝉侧坐着,双腿微曲,缩进他的怀里。傅芝钟修长的双腿相叠,正坐在沙发中,他低头,便可看见刘蝉的发,密密的睫毛与尖尖的下巴。
他们二人皆无言默然。
原本赠礼是一件叫人喜悦的事,寻常人拿到了意外的礼物,难免会兴奋会激动,甚至是情绪高昂,喋喋不休。
可刘蝉却流了泪,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方才眼泪簌簌地掉下,爬满了他整张脸。
距离上次他在傅芝钟面前流泪,都已然有两年有余了。
如果说他这是因为欢愉而流泪,倒也不错,但在流泪之后,他与傅芝钟之间沉默了下去。
他们两人皆缄默,只在晦暗的书房里相拥而坐。
“傅爷――”过了良久,刘蝉唤了一声傅芝钟。
傅芝钟看向他。
刘蝉也注视着傅芝钟。
刘蝉的双眼如擦拭了雨水的玻璃车窗,在雨后显得格外澄澈,格外明亮,将内与外都倒映得干净。
“傅爷,”刘蝉说,“你与我梳头,你带我立春归乡,你赠予我玉如意。”
刘蝉说着,一边说,一边扳下自己的手指头。
从无名指扳到食指。
傅芝钟观着他,观着刘蝉一根一根按下的三根手指,他安静地听他说完。
“傅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刘蝉说。
他说得很轻,“一次二次,傅爷都与我说,是你想这样做,由不得旁人说道什么。可是这是第三次了,我再信,就太蠢,太不了解傅爷了。”
傅芝钟伸出手,去握住刘蝉的白手。
傅芝钟的手很大,几乎能把刘蝉整个手都包在手心。
“你一向懂我。”傅芝钟说。
他的声音很沉,刘蝉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些。”傅芝钟说。
刘蝉看着傅芝钟,露出个笑,“那自然,我喜欢这些。”
他当然喜欢。
就算是虚假的,就算是其中包藏隐秘的,刘蝉也喜欢。
他看着傅芝钟,眼中波光粼粼。
“原先,我是不想与你说的。”傅芝钟说。
“你亦知晓,如今南国局势紧张,处处都是鼠洞蛇窟。”他说着,视线与刘蝉交汇。
刘蝉听着,眉眼平静。
“蛇鼠相窜,时日不久,他们将会联手,起一出针对我的行动。”傅芝钟说,“约莫是想杀死我罢。”
傅芝钟说‘杀死我罢’时,语气始终平平,就好像在说什么不重要的事一样。
刘蝉眸光微闪。
“小蝉,你是我最疼爱的太太。”傅芝钟继续说,他半阖上眼,语速变缓。
“此处有一个计划,便是以你做诱饵,将南国那些暗藏的蛇鼠一网打尽。”他说。
刘蝉大致懂了。
“所以傅爷认为亏待了我,就做出这些事情,想补偿于我?”刘蝉问。
他笑着,眉眼间照旧是盎然的春意,不见丁点儿阴霾。
傅芝钟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摇头,“先前是。”
他说,“后又不是。”
刘蝉便问,“那后面,如何又不是了?”
傅芝钟睁开眼,眸光全数落在刘蝉的身上,落在他洒了月光的肩膀上,落在他白皙的脸上。
傅芝钟静静地注视着刘蝉,他的目光不像是一个不怒自威的凶兽看自己的猎物,也不像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看自己的情人,倒像是一个远远的来客,看着满地藻荇交横的清晖余影。
“我想让你来问我,”傅芝钟说,“像你此刻这般,来问我,为何这么做。”
刘蝉怔了怔。
他看着傅芝钟愣住了。
“那傅爷,你为何要这般做?”刘蝉顺着问。
“因为我悔了。”傅芝钟说,他的声音淡淡的。
“悔了什么?”刘蝉问。
“我悔了直接拿你做诱饵。”傅芝钟说,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小蝉。”傅芝钟捏着刘蝉的手,他盯着刘蝉,狭长的、总是半虚的眼第一次完全睁开。
傅芝钟的神态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来选择罢,做与不做这诱饵,你来选择吧。”他说。
刘蝉能清晰地感觉到傅芝钟的手在握紧。
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像每一次他带着他穿过一段湿滑不堪的道路一样。
刘蝉并没有直接做选择。
他看着傅芝钟,问他,“傅爷,我若不做这诱饵,会怎样?”
傅芝钟沉思少焉,却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他只说,“会换一种方式罢。”
于是刘蝉换了个角度询问,“南国是死去很多人吗?像平民百姓,这样无辜的人?”
傅芝钟顿住了。
他看着刘蝉,刘蝉也看着他。
忽而,傅芝钟的眼神变得广远了,他似乎是在思考,在衡量这个问题他应该怎样作答。
刘蝉拉起傅芝钟的手,叫他的手抚上自己的半边侧脸。
“傅爷,告诉我吧。”刘蝉摇了摇傅芝钟的手说,“告诉小蝉吧。”
傅芝钟的眼神又重新回到刘蝉的脸上。
他的目光像一支笔,在黑暗中细细描摹着刘蝉的眉眼。
“会,”傅芝钟终于说。
“会大清扫,会死掉很多人。”他说。
刘蝉得到了答案,又问傅芝钟下一个问题,“那傅爷,我会死吗?”
问出这个问题时,刘蝉心中格外的平静。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傅芝钟抿了一下嘴。
他凝视着刘蝉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刘蝉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刘蝉的眉眼平和,他脸上的笑意淡薄,柳叶眼与细眉皆舒展开,如雨后自然伸展的枝条与叶。
没了笑意,没了那些讥讽的、慵懒的、不屑的、傲慢的棱角,刘蝉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沉静,竟意外地有几分傅芝钟的影子。
“那傅爷,还是一切照旧吧。”刘蝉说。
“我选择做那诱饵。”
他说。
傅芝钟总是不变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他的脸像是被两边的弦拉得绷紧了一样,薄唇与狭长的眼全都变成带着锐气的剑。
“为什么?”傅芝钟问。
他对着刘蝉,态度第一次硬邦邦的。
刘蝉却一点都不怕他。
他笑着蹭了蹭傅芝钟宽厚的手,“傅爷,我知道你。你与我说过,你年少时的梦想,就是做一个行侠仗义、匡扶道义的道士。你说你以为做官救不了百姓,做道士去降妖除魔才可以。”
“傅爷,你是想庇佑南国的百姓的,”刘蝉说,“我知晓你,傅爷,你本就是不愿意去让无辜的人蒙受太多苦难的。”
傅芝钟哑然。
刘蝉接着说,“更何况,这也不是必死的一条路。”他笑嘻嘻的,“总是有生机的。”
他说,“我可不怕这些。”
傅芝钟凝视着自己手中刘蝉那张巧笑倩兮的小脸。
刘蝉的眼中没有对未来的恐惧,没有对未知的惶惶,他笑着,笑得坦荡又绻绻,眼里依旧有着那簇熊熊的暗火。
是傅芝钟一贯最喜爱的模样。
但是这一刻,傅芝钟却发现,他并不希望刘蝉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希望刘蝉是害怕的,是胆怯的,是无措的,是会哭的,会委屈的,会闹脾气的。
他希望,刘蝉选的,不是做那个诱饵,而是对他说,‘傅爷,我不想去。’
可是刘蝉却告诉傅芝钟,他要去,他愿意,他并不怕。
就像无数次拿起那柄玉如意,却又小心地放下,将这个礼盒盖好,带回家里时那样――傅芝钟最终希望刘蝉选的是另外一条安全的路。
然而,傅芝钟好像太低估了刘蝉,也太低估了自己。
“小蝉,你不后悔吗?”傅芝钟问。
他的话语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望。
可惜刘蝉摇了摇头。
“我不悔,傅爷,”刘蝉说。
他说着笑了起来,“我今天真的很开心,傅爷。”
他抱紧了自己怀里装着如意的盒子。
“傅爷赠我如意时,我真的很开心。”刘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