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果然如傅芝钟所说,立知秋和刘菊方确实是相处得颇为有趣。
被丫鬟们压着梳了个中分,胸前别了个蝴蝶结领带的刘菊方,它端坐在位置上,不舔自己的猫爪时,看着确实是人摸人样的。
“夫人,这是您的猫吗!”立知秋一来就蹲到刘菊方跟前,拿脸凑近刘菊方。
刘菊方被这个突然放大的人脸吓了一跳。
它向后缩了缩,对立知秋露出自己的双下巴。
座位上的刘蝉没有反驳立知秋的那声‘夫人’,他像是没听出这称谓有什么不对似的,含笑作答,“对,它叫刘菊方,立先生唤它菊方就好,今年恰巧是七岁了,性子活泼。”
立知秋闻言咂摸咂摸,“它居然还与夫人同姓!”
“那是自然,”刘蝉道,他看向刘菊方,“不过喊它全名时也不多。平日我亲近它,就喊它菊方,它闯祸了,才叫它刘菊方。”
刘菊方听见刘蝉叫自己的名字,机警地动了动自己的耳朵。
它转转眼睛,也向刘蝉看去。
刘蝉也看着这只面上狐疑的胖猫,自然知道它在想什么。刘蝉嗔了它一眼,和它解释说,“没说你坏话!在和立先生介绍你!”
刘菊方甩甩自己的尾巴,这才放下心。
它往后挪了挪自己的屁股,和自己面前的立知秋拉开些距离。
刘菊方对眼前立知秋的那张大脸不为所动,它眯着眼睛,揣着自己的爪,团在座位上,表情很是惬意。
刘菊方不动,立知秋也不动,他两腿的膝盖曲在胸前,蹲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刘菊方看了半晌。
而刘菊方不动如山地眯着眼,任由立知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作为一只成熟的猫,刘菊方晓得自己皮毛顺滑、身体强壮,不论走到何处,都是注定万众瞩目的猫。
刘蝉看着下面半蹲的立知秋和沉稳一团的刘菊方,只觉得他们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对峙起来分外好笑。
他拍拍身边秋狸的手臂,要秋狸也去看。
秋狸看一眼,也笑了。
“傅爷还真没说错,”刘蝉对秋狸小声说,“立先生一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菊方。”
秋狸笑着,压低声音回道,“回夫人的话,能和菊方相处,那说明立先生着实是有一颗赤子之心。”
刘蝉回想了几番自己听闻的有关立知秋的传闻。
“那倒也是。”刘蝉挑了一下眉,和秋狸相视一笑。
就在刘蝉与秋狸悄声闲聊时,一直蹲着地上的立知秋突然开口,
“夫人,你的猫好生胖。”
“我方才看了许久,”他扭头望向座位上的刘蝉,很笃定,“我确信这猫不是皮毛蓬松,就是肥胖!”
刘菊方猛地睁开自己的猫眼,它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前这个胆大包天的两足兽。
院子里的人除了傅芝钟和刘蝉,从来没人敢说刘菊方肥胖。
傅芝钟是向来不多言刘菊方什么的,刘蝉大多数时候说它胖得跟个球,也是半开玩笑。而至于那些仆役丫鬟,自然从来不敢说刘菊方胖,都是说的‘敦实’、‘健壮’这样的好词。
立知秋摸摸下巴,还仗义执言,“肥胖得不像只猫,倒像是个球。”
刘菊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猫耳朵。
它不再趴在坐垫上,转而蹲起,高高翘起自己的尾巴。
而座位上的刘蝉以手挡嘴,笑出声,“对,菊方是胖了许多,前月有洋医生来看它,都说它不可再胖了。我如今都在控制它的吃食了。”
刘菊方闻言大惊失色,猫脸上露出一个备受打击的表情。
它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刘蝉不仅不帮它说话,还附和一个外人也说它胖了!
刘菊方瞅瞅眼前这个戴着一副小圆眼镜的人,又瞅瞅座位上嘻笑着看向它的刘蝉,忽然它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等等……不对啊,胖一点,有什么不好的?
它只是一只猫啊,胖点不是更可爱吗?
想通了这一点,刘菊方又陡然放松下来。
它揣着手,趴回坐垫里。
“咦?”立知秋眨眨眼,“你居然不生气?”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刘菊方,问它,“刚刚你都站起来了,不是应该很生气的吗?怎么又不生气了?”
刘菊方眯开一只眼睛,扫了立知秋一眼。
它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坏得很,居然喜欢逗猫。
而且看刘蝉暗地里给它递过来的眼神,刘菊方知道自己惹不起。
于是刘菊方立起来,在立知秋好奇的目光里转了个身,施施然地拿屁股对着立知秋。
它对着立知秋甩甩自己蓬松的尾巴,像是挥手,让立知秋赶紧走开一样。
看得出来,刘菊方很嫌弃立知秋。
坐在上面的刘蝉,略有些担心地看着立知秋和刘菊方。
一方面,刘蝉忧心刘菊方不高兴挠了立知秋一爪,叫人挂彩,一方面,他又担忧立知秋玩性大发,去捉弄刘菊方,把刘菊方给弄得不舒服。
“立先生,别去逗菊方了,”刘蝉出声,“快来坐下吧,我备了许多零嘴,瞧瞧可有哪有如意的?”
他说完,座位旁边的秋狸向周围两个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两个机灵的小丫鬟立马迎到立知秋身侧。
立知秋却噘起嘴,跟个小孩子一样和刘蝉抱怨,“夫人,我脚麻了,痛死我了!我站不了!”
他本身就是个常年不运动的,蹲得久了,大腿连着小腿都酸麻得胀痛。
刘蝉哭笑不得地站起来。
他明明只比立知秋大了两岁,可是不知为什么,刘蝉却总是不自觉地在立知秋面前有了那些长辈操的心。
他走到立知秋身边,弯下腰问立知秋,“那这该如何是好?是完全无法动弹了吗?”
立知秋仰面,一脸委屈地看向着刘蝉。
除去面对傅芝钟,刘蝉那双柳叶眼里从不见妍丽之色,此刻他的眼中就是仅有浅浅是担心。
立知秋喜欢刘蝉的相貌。
他在过去,总是认为人这般动物除了脑袋,无甚有意义的东西。
而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人虽是人,却是没带着脑子活的――因此,立知秋自小就觉得,这些人大多都无聊得没意义,还不如死了,省得吵吵闹闹,看着就心烦。
而这样的想法,从立知秋见到刘蝉,变得彻底。
立知秋第一次见刘蝉,是前些年休沐的前一日。他从傅芝钟的车旁路过,无意间瞥了一眼傅爷轿车的车窗――刘蝉就坐在里面,拿着一卷报纸正读。
那时,刘蝉似乎还识不全字,立知秋见他拿着报纸,微白的唇轻启,在无声地念报纸上的字。
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得很慢。
刘蝉两片唇瓣与口中的小舌,都在很努力地描摹每一个字的轮廓。
轿车里没有灯,刘蝉坐在阴翳之中,白皙的半张脸庞,就是车里唯一莹莹夺目的光。似乎是感觉到车窗外有谁在注视着自己,刘蝉偏了偏头,看向窗外怔在原地的立知秋。
立知秋被刘蝉漫不经心的一眼看得一震,从出生到现在,立知秋第一次体会到――脑里一片空白。
而刘蝉瞧见立知秋身上的军装,还对立知秋笑了一下。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那天晚上,立知秋晕乎乎地回了家,晕乎乎地洗簌好了,裹在被窝里,照旧把自己裹成被子卷,却怎么也睡不着。
自那时以后,立知秋才明白,原来人有意义的不仅是脑子,有些人单单是形貌、是身段、是一颦一笑,就已然是这个世上最大的意义。
立知秋望着刘蝉,心里高高兴兴地欣赏刘蝉因忧心而蹙眉的面目,面上还是一片鬼哭狼嚎,他抱着自己的腿嚷嚷,“夫人,我的腿不能动了!好痛,真的好痛!痛煞我也――”
“一丁点都不能动!”他哭丧着脸说。
像他这样全然不顾形象、不顾礼节的客人,刘蝉院子里的丫鬟都还是第一次见。
有几个年岁小的,看着蹲着哀嚎自己的腿麻了的立知秋,憋不住差点笑了出来。
还是秋狸一个眼神射过去,这些丫鬟才立刻眼观鼻、鼻观心,把面上浮出的那丝笑意给咽回去。
许是立知秋的的痛呼声太高,惹得刘菊方都抖抖耳朵,悄悄回头――
这就是妄图逗弄一只弱小无助,但是非常能吃的猫的下场。
刘菊方自得地甩甩尾巴,站起来转了回去,打算近距离欣赏一下立知秋痛苦的模样。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刘菊方才转身,就被立知秋抓了个正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吧!”
立知秋很是得意地捏住刘菊方的猫脸,“我专门来骗你转过来的!”
立知秋脸上完全没有丁点痛苦的模样,方才他唬人用的难受样全然褪去。
立知秋洋洋得意,“你这只胖猫,怎么可能斗得过我?”
刘菊方,“?????”
可怜它只是一只猫猫,一点都不懂人世间的险恶。
刘菊方的大胖脸被立知秋搓搓揉揉,立知秋手上动作不停,嘴上还在点评,“这个手感确实是挺好的嘛,毛毛肉肉的――”
旁边的刘蝉难得见刘菊方吃瘪的表情,乐不可支地笑出来。
刘菊方在刘蝉手里都是个老油条了,若不是刘蝉切实是生气了,刘菊方才不会怕刘蝉,更不要说是在刘蝉手里吃瘪。
立知秋揉着刘菊方的猫脸,还顺便揪了一把丫鬟们给它梳的如今最流行的海归中分头。
这发型梳在那些西装革履,拿着文明杖的海归身上,让人看着感觉油头粉面的,梳在胖滚滚的刘菊方头上就是一种朴实的敦厚,憨憨傻傻的。
刘菊方伸直了自己的猫爪,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推拒着立知秋这个歹人。
“好了好了,立先生――”刘蝉看刘菊方被蹂躏得有点闷闷不乐了,到底也是心痛这只臭肥猫,他上前忙亲自拉住立知秋,“快起吧,蹲久了不活血,对身体不好。”
立知秋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自己的手。
他抬起头,看着刘蝉眉眼衔笑的模样,忽然又乐颠颠地说,“夫人,你笑得可真好看。”
刘蝉松怔一瞬。
他看着立知秋,只知晓立知秋的名号却未曾接触过立知秋的人,都以为一叶知秋的立知秋,是一个心思深沉,城府难测的人,立知秋的眼睛圆圆,犹如幼子,他眸光里全都是堂堂的明亮,不见什么其它的色彩。
立知秋看着刘蝉,刘蝉感觉就好像自己看着一块璞玉一样,捻在两指之间,要拿目光细细地顺着这块美玉上的纹理游走一遍才好。
而其中无欲无念,仅是一种很纯粹的喜爱。
也难怪傅芝钟明知道立知秋对刘蝉颇为喜爱,却从不在意。
刘蝉心里浅浅地松了口气。
“那可真是承蒙夸奖了,”刘蝉转而笑起,他今日抹了点红的唇纷扬,跟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