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下午小憩过后,傅芝钟便和刘蝉一起去了书房。
春节时,傅芝钟还是要写几幅对联,送给自己的亲属下官以示亲近的。这样的礼物虽不贵重,却表明的是他的一个态度。
刘蝉照旧在一旁给傅芝钟铺纸磨墨。铺纸时,傅芝钟突然问了他一句,“小蝉,你要不要写?”
刘蝉噘嘴横了傅芝钟一眼,“傅爷尽会打趣我!”
刘蝉的字是真正地写得难看,跟狗爬似的。但这也不怪他,毕竟他从小连吃饭都是问题,更不要说读学堂。连自己的名字,刘蝉都是前些年由傅芝钟教的。
不过到底是跟了傅芝钟这么多年,刘蝉虽然字还是一如既往的烂,但他研墨研得很好。
“那倒也没有,”傅芝钟拿起旁边的紫毫笔掂了一下,“左右可以看。”
他看向刘蝉说。
那意思便是指刘蝉的字虽丑,但还是能辨出是什么字的。
刘蝉哪里还没听出傅芝钟话语间的笑意?他含嗔地瞪向傅芝钟,上扬的柳叶眼里全是娇怒掺半的姝丽。
傅芝钟沉吟片刻,又说,“若是小蝉替我写了,南国的字体怕就是可多增一例了。”
这倒是真的。
就算傅芝钟糊一团墨团到对联上,也有的是人振振有词地捧说这是“新字体”。反正有受众就能被称作是江湖体。
而傅芝钟糊的那些墨团,时人看不懂――能看懂才奇怪了――多半都会说这是“洋字体”。说不定取名还是什么“碧毅欧特佛字体”,“娥莓忍字体”这种糊弄自己,也糊弄别人的名字。
刘蝉听傅芝钟这么说,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看着神色始终平平的傅芝钟,心想,这南国多少人都以为傅芝钟是不苟言笑、刻板冷酷的,但谁又知道,傅芝钟那些不动声色的讽刺与幽默?
就像这世间无人所知傅芝钟也曾少年意气风发、桀骜叛逆不驯的岁月一样。
“傅爷,莫再挖苦我了,”刘蝉往傅芝钟身边蹭,挽着座位上傅芝钟的胳膊摇晃,“再挖苦我,我就难过了。”
他说得可怜巴巴的,又拿自己细软的面去蹭傅芝钟的脖颈处,跟撒娇讨欢似的。
傅芝钟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刘蝉的头发,“好了,不说了。”
刘蝉看傅芝钟不说来,他松了口气,和傅芝钟腻歪了一下,便起身来研墨。
这研磨多少还是有些讲究的,不仅要注意力道曲直、用水浓淡、笔墨适中,还需得随磨随用,要用新鲜的。
老实说,刘蝉并不太喜欢墨水的味道。墨味在刘蝉嗅起来有些像锈迹的味道,有一种说不出的腥味。
若是淡还好,与书页上的书油味相衬便是书香气,但太浓了,便是让人觉得胸闷了。
“傅爷这次要写多少对?”刘蝉一边磨墨一边问。
傅芝钟随笔在宣纸上画了几下,“约莫三十对。”
刘蝉有些惊讶,“这倒是比去年多了八对。”
刘蝉没想到,不过是这一年的时间,傅芝钟的亲属便又多了八人。
要知道亲属这词多少是带了门槛的,可不是一般的人能被傅芝钟称得上的。
傅芝钟有几分无可奈何。
“……有六对都是给立知秋的。”他说。
刘蝉看傅芝钟这无语的头痛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的六对都是给立知秋的?是他立了什么大功劳了?”
傅芝钟颔首,“亦可这般说。前些时月岛国人并不安分。立知秋发现端倪发现得最早,谋划亦是他最先想到的。”
“那确实是厉害了。”刘蝉含笑说,“立先生瞧着孩子气,关键时刻却这样靠得住,也是难得。”
“那傅爷可有赏与他多些东西?”刘蝉问。
傅芝钟顿了片刻。
他望向刘蝉,神色有些捉摸不定,“他曾说想来寻你玩。”
刘蝉讶然,他睁大了自己那双总是含艳的柳叶眼,惊得差些把墨都斜磨了。
“我?”
他指了指自己。
傅芝钟点头,“确实是你,小蝉。”
刘蝉有些匪夷所思,“怎的会是我?我与立先生见面也不过寥寥,更是没怎么攀谈才对。”
立知秋这番话,活是说得好像刘蝉与他有什么私情一样。说严重一些,找傅芝钟的姨太太玩,那明摆着是在挑衅傅芝钟。
不过刘蝉和傅芝钟都是懂得立知秋的为人的。他们都知道,立知秋那脑中全然无这些旖旎暧昧,或是城府深沉的想法。
他所说的‘找夫人玩’,大概就真的是‘找夫人玩’,玩蝈蝈、蛐蛐,逗小鸟、小猫还有吃点心那样的玩。
傅芝钟沉默片刻。
傅芝钟看着眨着眼睛,满脸又奇怪又好奇的刘蝉,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最终还是告诉了刘蝉,“因着立知秋说你长得貌美……”
刘蝉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了。
他是知道立知秋天真烂漫,但没想到他会这样不拘礼法。
“……那可当真是谢谢立先生对我的赞誉了……”刘蝉笑着说。
他和座位上的傅芝钟对视一眼,二人皆在对方眼里看到彼此复杂难言的表情。
“傅爷也是辛苦了,”刘蝉说,“想必平日傅爷也没少为立先生头痛。”
夸别人姨太太好看,想和别人姨太太玩这样的话――这世间少有哪个男人能忍得了。不用猜也能知道,这立知秋肯定没少给傅芝钟惹祸。
傅芝钟啊了声。
他扶了下额头,“亦还好,立知秋虽放浪形骸惯了,可脾气也古怪,眼界颇高――小蝉,你还是第一位被他说貌美的人。”
那可真是值得庆幸了――庆幸立知秋没有口无遮掩,跑到别人跟前夸别人的夫人姨太,“你夫人(姨太)真棒!”
刘蝉脸上的笑容不变,“未曾想我也有一日会被这样夸赞。”
南国里的人少言傅府的男姨太,这种少言并非是敬重,而不过是对傅芝钟的惧意。
“所以,”傅芝钟神色淡淡,“我便替你拒绝了他。”
刘蝉笑道,“那自然是要拒绝的,我与立先生都不相熟,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与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玩得到一块儿?”
傅芝钟想了想,“其实亦可。”
他说,“刘菊方应当可以与立知秋玩到一块去。”
刘蝉,“……”
刘菊方那只胖猫还能和立知秋玩好?立知秋还会猫语不成?
刘蝉笑出声,“傅爷休要逗弄我了,等会儿墨水都磨不好了!”他说着曲指拭了下自己的眼角,方才他险些都笑出泪了。
然,傅芝钟认为此法可行。
他说,“下次立知秋再对我说想寻你玩,我就给你应下来,你拿刘菊方去糊弄他就好。”
刘蝉以为这是傅芝钟的玩笑话,他扭头去看,却发现傅芝钟面目沉静,毫无打趣之意。于是刘蝉只能哭笑不得地答应下来,“好,若是立先生来访我,我便将菊方喊来与他相处。”
傅芝钟闻言,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闲聊了半天,刘蝉的墨磨得差不多了,傅芝钟也提笔开始写对联。
傅芝钟习惯用的便是他手上的紫毫笔,此笔锋尖刚硬,兔毫坚韧,宜于写端庄方正大气之字。正好与傅芝钟的字相匹。
写字时讲求静心静气,因此傅芝钟一抬笔,刘蝉便静下来研墨。
他手中的墨锭不断垂直打圈,锭下的砚台石质细腻,亦有锋芒,磨动时好像用掌心抚摸一匹略有些糙的布匹,时顺畅,时又有阻堵。
傅芝钟和刘蝉二人不交谈时,书房便静了下来。
一旁的窗帘半掩,冬春之交的阳光铺了进来,透过窗台的花草,一束又一束,人能清晰地看见光的轮廓。
有一两束光漫到傅芝钟的书桌上了,刘蝉偏头去看,恰好看见傅芝钟被光照得莹莹发亮的半张脸。
尽管阴影能叫人遐想,而光总是刺眼夺目,时人看光总是几息便不能直视。但光是沉着的,它能模糊所有东西。在刘蝉眼中,被阳光浸了半张脸的傅芝钟一下便柔和了起来,绵绵的公子温润一时从傅芝钟的身上闪现。
“傅爷可累了?”刘蝉在心中默数到第二十幅时,傅芝钟放下了手里的笔,转转自己的手腕。
刘蝉亦停下手里的墨锭,从小凳上起身走到傅芝钟身后给他捏捏肩膀、手臂。傅芝钟身上的肉紧实梆硬,刘蝉的手捏了几下就酸了。
傅芝钟也不让刘蝉捏久了,握着刘蝉的白手把他拉到身边。
“小蝉,”傅芝钟忽然喊了声刘蝉。
刘蝉望向傅芝钟,“怎么了,傅爷?”他问道。
傅芝钟停顿片刻。
他漆黑的眼凝望着刘蝉,凝视了一瞬,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李娟雅可还好?”傅芝钟敛目说。
刘蝉当然心知傅芝钟怕不是想说这话的。
但他也没有深究刚才傅芝钟止住的话头,刘蝉笑笑,“她自然是好的,上次傅爷与我说了之后,我就找她聊过天,平日也安排秋狸多去照拂一下她。”
“最近几日她与四太太走得亲近,两个小女儿家的玩在一块,也算是做个伴儿。”刘蝉说。
傅芝钟嗯了一声。
他本就不怎么在意李娟雅,不过是为了履行对为自己牺牲的下属的承诺,而答应去庇佑这个小姑娘的。
“你看着便好。”傅芝钟语气淡淡地说,他抬起笔,又瞥了刘蝉一眼,“后院的事你处理就是了。”
刘蝉坐回自己的小凳,又乖乖地给傅芝钟磨墨。
“我晓得的,傅爷。”刘蝉笑眯眯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