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回忆如潮水扑面而来, 几乎将她淹没。萧夕颜的眼眸泛起浅雾,感到一阵久违而柔软的隐痛。
上一次相见, 仍是遥远的前世。
沈约冰冷的瞳孔, 只有在凝视着那只木簪时才会露出罕见的温色。而她作为幽魂,始终陪伴着他孑然的身影,直到溘然长逝。
可如今所有过往,包括那根簪子, 都已成了虚幻的泡影。
男人的目光中只剩下陌生, 如同打量一个漠不关心的路人。萧夕颜的心犹如坠入一泓沉寂冰冷的湖水, 在里面不断失落, 却又渐渐冷却而宁静。
她长睫低垂, 行了一礼:“民女见过殿下。搅扰了殿下清静,民女这就离开……”
“慢着。”
男人不带感情的声音, 遏止了萧夕颜想逃离的脚步。
沈约一瞬不眨地看着眼前咫尺之距的女郎。
她有着白皙如新雪的面孔,玉净瓶中柳叶般的细眉之下, 是一双黑白分明犹如水银丸的眼眸。
怀袖盈香, 纤尘不染。
她看起来像是自幼受过良好规训的世家女, 安分守己, 此生都不会作出任何有违于礼法的出格之事。
可他在她的眼瞳中好似看见了浅淡的慌乱,迷惘, 与黯然。还有一丝令他心悸,像被雾气所笼罩的脆弱。沈约无法确定自己解读得是否准确,因为复杂到超出他的想象。
若是素昧平生,她又怎会对他露出这种眼神?
可她却只想匆匆离开。
沈约的心底莫名发闷,又多了丝费解。仿佛他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些。
“你是如何得知本王的身份?”
是她心乱之下, 下意识吐出前世旁人那般的称呼。
萧夕颜袖下的柔荑, 隐隐攥紧了香囊。面色却稍作镇定, 垂眸遮去眼底神色:
“民女听闻,殿下生有一双金眸。江府宴上不乏皇亲权贵,您英姿不凡,又有此特征,故而民女斗胆猜测,您就是秦王殿下。”
此话乍然一听,并没有任何纰漏,沈约却眼色微暗。
……她又骗了他。
若今夜是她初次见他,那她又为何之前会在观音寺替他祈福?
他很清楚自己在民间有什么名声。更何况他从未于世人前露面,甚至没参加过宫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实长相。
沈约的胸口一阵发堵。
除此之外,对方的应答没有可疑之处,却更令他感到烦闷。
眼前之人久久沉默,萧夕颜失措间,又听头顶传来声音:“你是哪家的女郎,名唤作何。”
少女心中又泛起道不明的困惑与酸涩。
明明上一世,他从未会对陌生的女郎感兴趣。可他身为亲王的疑问,她还是不能不答:“萧家七娘,萧夕颜。”
沈约沉默半响:“你可是迷路至此。”
萧夕颜一懵,又摇了摇头。“侍者就在后方等候,民女只是出来散心,知道如何返回。”
沈约盯着她的头顶,不语。
再多的话,似乎就有刻意攀谈之嫌了。
萧夕颜深吸一口气,主动开口:“殿下若无其他事,那民女就先告辞了。”
沈约无话可说,只能淡淡颔首放人。
想必摊牌直接质问她的隐瞒,她也并不会说出实话。
萧夕颜见沈约再无言语,心下松了一口气,转身原路返回。月色朦胧,照出少女窈窕云髻与纤细的肩背。如同脱兔轻盈,倏忽没了影子。
只剩下沈约孤留在原地,下颔紧绷,心中微恼。
若她为别有居心之人,他也给过她搭桥牵线的机会。可她却像是兔子见了狼,吓得一句不吭,只一味埋头想逃。
若她与他的梦有所联系,那就更是……
月色明净,忽照出路前落英之间一枚精致小巧的香囊,似乎被谁遗落。
沈约俯身拾起,剑眉这才微微舒展――
无论如何,下次他定不会如此轻易让她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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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光:“娘子,娘子?这段时间您是怎么了,可是觉得疲惫?”
明明照着下午温煦的日光,可萧夕颜却神情恍惚,手中的动作时而停下,心不在焉。
“我无事……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东西。”
眼前浮动的光斑,时而又让她想起他的眼睛。命运捉弄,她仍然想不通,为何那夜为何她会与沈约重遇。
他明明几乎从不参宴,也并不喜欢人群。
然而前世为游魂时断时续的记忆,却忽然涌上心头。江家,江姓……前世王府中的属下,似乎提及过几次一位江大人。
萧夕颜绞尽脑汁,竟恍惚觉出那人,竟似乎就是江月的兄长。
沈约和此人可谓交情不浅。此前她在江府与家主江鹤州有过一面之缘,只是竟未细想。一叶障目,而忽略了这致命的巧合。
女郎微微一叹,大约真的是因缘巧合。
然而往事浮现在眼前。她又隐隐觉得不安,仿佛一切已被什么所打乱。
“七娘子,夫人让您过去――”
“夕颜。”
郑氏声音虽平静无澜,眼尾却透出遮也遮不住的喜意:“安国公府的袁四郎,请冰人送来了厚礼,想来提亲迎娶你。”
看得出来,郑氏对这一门婚事很是满意。
“此人出身汝南袁氏,又是户部侍郎的嫡次子,我看也是个俊俏人物。听冰人说,袁四郎是在江家宴上对你一见钟情……”
虽是晴空郎朗,萧夕颜却如置身冰窖之中,脊骨寸寸生寒。为何重来一世,有些事,还有些躲不开、逃不掉?
她记得,袁述正是前世秋夕暗巷中的那个无礼的男子。
萧夕颜张了张口,半响才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可女儿听说,此人已有妻室。”
郑氏意外:“王氏女悍妒,数月前二人已和离,你怎会知道此事?”
她喝了口茶,又满不在意道:“袁家郎君如今不过二十又八,正是年轻有为,膝下只有一个庶子,阿娘看这条件已是不错。”
萧夕颜心乱如麻。前世因为沈约在暗中护着她,陷入丑闻的袁述未能再来纠缠于她。
可这一世一切重来,竟如连环扣碎,节节不同。
“虽则你过去是继室,但我看他诚意十足,河东袁氏又是大族。能来我们侯府求娶,娘说句实在话,七娘你一向体弱多病,婚事不易,也算我们高攀了。”
萧夕颜不敢置信,“娘……”
前世她被劫回来后遭逢流言蜚语,又身体孱弱。若对那样的萧七娘来说,安国公府的确是不错的归宿。
可如今她并没有沦落至此境地,郑氏却仍旧对这桩婚事满口称赞。
前世袁述在花楼买醉数日,浪荡不羁,平日里作风恐怕也不见得清白,可郑氏显然并未有多了解。
又或许,并不以为意。
“你如今已及笄,身体也渐好了,婚事不能再拖。”
郑氏觉出她的不情愿,只觉得女儿最近变化很大,心下几分诧异。面上却越发柔和,牵起了她的手:“你是阿娘的女儿,娘都是为你好,又怎会害你呢?”
萧夕颜的手被她攥在掌心,却依旧冰凉。这一切只让她想起,前世她归来不久后,郑氏也是这般牵起了她的手。
彼时她万事听从乖顺,只说愿听从父母之命。
但时至今日,她已然看清这片刻温情之后的虚伪。萧夕颜指尖颤着抖,声音却冷静:“娘,我不愿嫁。”
无论郑氏如何再耐着性子劝说,萧夕颜没再动摇半分。见她面色苍白,郑氏神情不是很好看,也只能让她先回去休息。
母女不欢而散。
可没想到过了一段时日,萧宝瑜却闯下一桩祸事。
少年意气冲动,不知为何与书院的同窗发生口角争执,引发了一场打架。萧宝瑜被郑氏养得十分壮实,力气极大,同窗被推倒后就折了腿骨。
然而那身娇体弱的小公子,却刚巧不巧正是安国公府的子侄。
这次萧宝瑜通了个大篓子。与安国公府有亲的宋夫人爱子如命,扬言要将萧宝瑜送入官府。
郑氏顿感五雷轰顶。
长安权贵如云,姻亲关系错综复杂。又偏巧――
恰在此时,袁述送来了一封信。
信中恳切无比,道若是宣平侯府若能嫁女于他,萧家与袁家同为姻亲,小辈之间不过小小打闹,自然极好解决。
萧夕颜得知此事,只觉得背后一阵恶寒。这封信,来得太过凑巧。
她对此人印象极差,对方前世秋夕后的无礼纠缠,不知为何对她偏执至极。且他彼时尚有妻室,若非被沈约制约,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这一世不知为何,袁述提前和离,却又盯上了她……假如萧宝瑜惹的这场祸事,正是袁述所设计,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郑氏得了这封信,却俨然已松下一大口气。她心神定了几分:“袁四郎可真是个好心人。有这样的人做姑爷,宝瑜以后也不愁门路了。”
萧夕颜的心中却一片寒凉。“所以在您的眼中,只有宝瑜长,宝瑜短。女儿又算什么呢。”
分明是三郎闯出祸事,可郑氏却依旧溺爱至极。甚至她的婚事,也被当作可为萧宝瑜将来铺路的捷径。
她声音颤抖:“娘,您真的把我当成过您的女儿么?”
郑氏呼吸一窒,手中茶盖‘啪’地一声。“你怎可如此同娘说话!”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态,郑氏语音又柔和了下来,打算晓之以情,喻之以理:“七娘,你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只是刚好巧合遇见这件事。宝瑜与你同根所生,你岂能不管不顾?”
“他是你的嫡亲弟弟,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被拘留在狱?留下案底?”
可她也是人啊。
她也会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萧夕颜眼尾泛红,可她心底如晨雾一般冰冷,亦坚如磐石,“我不会嫁。”
为什么,总是要她作出让步,为弟弟委曲求全?
“我也早已说过。”
“三郎无论做了什么事,他终究要学会自己承担。”
郑氏看着冥顽不灵的女儿,只觉得怒气攻心:“好啊,萧夕颜,原来我养了你这么久,才知道养出了一只白眼狼!”
“你是我的女儿――”郑氏泼了茶:“你不愿嫁,也得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