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疾在肠胃，火齐所及（1）
体系里有句至理名言：发动群众易，团结群众难。
或许是因为苦难了太久的缘故，大部分农村地区，尤其是中原三省的农村，但凡只要能有点奔头和希望，那一定是卯了劲的死命干，那股拼劲和韧劲，简直可以让欧美那些松弛到近乎懒散的国民们直呼这不可能。
见过为了赚上两块二毛七分钱，三点钟爬起来跑到村大队报名，拉着满满一平板车的河沙，徒步二十多公里运到县里的人么？
见过为了不到八块钱，冒着被打的头破血流的风险，一天弯腰十多个小时，双腿浸在冰冷的黄河水里，拿着最简陋的磁铁棒收集铁矿砂的人么？
很多，非常多。
最起码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原地区非常多。
与身后那一大家子嗷嗷待哺的妻儿老小相比，中原汉子的汗水和身体并不值钱。
但同样的，疾贫的成长环境、与城市截然不同但却更加纯粹和直接的人文生态、普遍较低的文化、相对狭窄的视野，却也导致农村基层往往存在着容易形成路径依赖，做事急于求成，小富即安，容易自满，任人唯亲，缺乏长远的发展眼光等一系列问题。
正是因为这些客观上的短板，才是九十年代乡镇企业经历了十年辉煌之后便迅速走向衰落的核心原因之一。
身为重生者，杨默自然对这些问题心知肚明；所以自打他决定启动百村振兴计划那一刻开始，便一直在思考如何尽量去规避这些问题。
他虽然放在后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三脚猫，却也好歹学过扁鹊三兄弟的故事。
所以，他一直认为，最起码在齐鲁地区，能不能在92年结束之前，给那些乡镇企业和强村公司提前打上几剂预防针，把一些事情的基调定下来，或许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而那时候依旧住在一起，但已经开始负责各种基层外联项目的土狗同学，自然是杨默的唯一交流和探讨对象。
因此，这个世界上大抵没有哪个人能比土狗同学更加清楚，杨默心中的执念是什么，以及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了。
所以，趁着大华公司和夏留通销社在这次的驰援华东灾区的过程中收获了无数的好感和声望，即便她现在胳膊上还钉着六根钉子，却也在跟杨默打了声招呼后，不顾某人的强烈反对跑了出来……
………………
夏津，宋楼镇，某栋已然很有些陈旧的水泥大楼。
会议室里，右手依然吊着石膏的吕莹莹面对着一屋子的各色人等，语气极为坚决：
“不行！”
“作为庆华招商公司的特别顾问，作为宋楼镇素华纺织厂的特约代表，我在此表态……”
“我可以尝试为县里面争取120万美元的外汇用于引进国外全新的混纺设备；”
“也赞成以宋楼镇为中心，以素华纺织厂为主体，将附近包括北城街道在内的六个乡镇的纺织企业重组合并成产业集群，做大做强；”
“但是……”
“我反对继续保留这些纺织企业既有的基本组织框架！”
“反对全盘保留这些企业的所有职工！”
“更加反对县里给新集群定性为县属乡镇企业，直接从行政系统委任党组书记的决定！”
前前后后与DZ市的各个主管部门打了一年多交道后，土狗同学终于克服了天性中自带的那份恐惧，要是不了解情况的人看到当下这一幕，估计还以为土狗同学才是在座的领导。
听到土狗同学连续三个“反对”，居中而坐的中年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吕经理，市里面已经正式下发了文件，要求各县各乡积极谋求转型，扩大企业生产，用以迎接百亿援建计划带来的新机遇；”
“【先做大，再做强】，是市里面对乡镇企业未来发展的既定方针，我们夏津企业办倡议宋楼镇的素华纺织厂和附近的同类乡镇企业组成纺织集群，就是为了积极响应市里的号召……光是让其他乡镇的纺织厂同意以宋楼镇素华纺织厂为重组主体这一点，我们就不知道费了多少的唇舌，付出了多少的努力，跑烂了多少双鞋子；”
“可结果倒好，工作好不容易推进到了重组沟通会这一步，吕经理却这也反对，那也反对；贵公司的这番表态，严重伤害了我们夏津企业办那些工作人员和那些好不容易答应并入集群的乡镇企业广大职工的感情不说……是不是也跟市里面的文件精神相违背啊！”
说实话，也就是当下的杨默风头太盛，外加大家伙都知道眼前这漂亮姑娘跟杨默的关系不一般，要是换成大华公司的其他人过来，管你是不是央企，绝对给你当场拍桌子……这里又不是DZ市，你们大华公司的面子还没那么大。
听到对方竟然给自己扣帽子，吕莹莹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廖主任你这玩笑有些开大了，违反市里文件精神的罪名，我可当不起。”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市里面但凡是与百亿援建计划相关的文件，都是在充分问询了包括德州城产基金公司在内的一众专家单位的意见后，这才形成正式文字的。”
“而大华公司又是德州城产基金公司的唯一经营管理方，因此，身为大华公司垂直管理单位的特别顾问，我很自信，我对市里面这一块的文件精神，吃的比大多数人更透！”
用一套简单而颇有说服力的逻辑将对方丢过来的帽子反扣回去后，吕莹莹扫了一圈众人：“是。市里面是对各地乡镇企业的发展规划给出了先做大，再做强的指示；像纺织针绣这些劳动密集型的产业，也的确需要尽早实现规模效应……所以关于县里面提出来组建集群的想法，我方自始至终都不反对。”
“但是，我觉得大家可能存在着一些误解……市里面关于先做大，再做强的指示，重点是在【强】，而非【大】这个字！”
“规模上去了，产品竞争力上不去，集群效益上不去，光做大又有什么意义？”
“咱们德州虽然是国内重要的棉产区，夏津又是德州地区数一数二的产棉县，可扪心自问一下，论及传统棉纺织品的质量和成本，我们真的竞争的过江南地区和两广地区？”
“别说江南和两广了，就连近在咫尺的津门，他们的传统棉纺织品，在综合竞争力上都甩我们一截！”
毫不客气地揭开了德州地区棉纺织业当下的伤疤后，吕莹莹叹了口气：“诸位应该很清楚，我们现在面临的这种尴尬处境，至少有大半原因要归结于咱们德州本地的气候条件和棉种上……随着改革开放，咱们这里生产的短绒棉，的确越来越没优势。”
“但是，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眼下随着百亿援建计划的正式启动，市里面除了援建华东受灾城市的基础建设外，同样也在帮忙重构那些城市的商业流通体系，因此可以预见的是，我们德州这边的各类棉纺织品将会在短期内大量涌入华东地区，这也是市里面紧急要求各地扩大产能的一个主要原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错过当下这个机会，我们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
“可是，如果我们的棉纺织品还是原来的品质，原来的价格，原来的花式，就算当下铺天盖地进去了又怎样？”
“要不了两年的时间，我们还是会被更优质、更有性价比，样式更有吸引力的江南纺织品和两广纺织品给挤出华东市场……华东本来就是相对比较富裕的地方，地理优势在那放着呢，在各界的踊跃支援下，要不了两年，那边的经济又会恢复到原有水平，甚至比受灾前更好，那些本就见惯了好东西的消费者，等到生活重新好起来，到时候还会稀罕咱们这边生产的老古董？”
左手轻轻拍了拍桌子，土狗同学脸上全是痛惜：“所以，在我们看来，面对着当下这番泼天富贵，我们不能光一味的高兴了，而是需要有危机意识，必须要着眼于未来，必须要充分考虑到一两年后必然到来的竞争……就我方看来，这次的集群重组，重点从来不在单纯的建立规模效应，而是以此为契机，凭借着德州地区逐渐凸显优势的化工产业基础，以混纺为突破口，开始业务升级，开始大刀阔斧的管理改革！”
“凭借着德州和未来华北化工产业区的化工原料优势，我们夏津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规避原有的纯棉原料劣势，将我们的起跑线拉到跟江南地区、两广地区、津门地区同一水平的位置……但这只是将先天的差距拉平，在这种情况下，未来的竞争，拼的是人，拼的是管理！”
“这，才是市里面想要追求的【强】！”
“所以，这才是我刚才提出三个反对的直接原因……以夏津当下的实际情况，单纯的扩大集群规模，将六家纺织厂毫无改动地合在一起，并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
虽然土狗同学只是阐述了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产业逻辑，但却也足够将在场那些一直以来都是跟着感觉走的厂长们镇住了，原本一脸的不忿和不以为然开始逐渐隐去，开始变的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宋楼镇的素华纺织厂既是大华公司孵化的强村企业之一，也是这次援建华东灾区的纺织品采购物资的中标企业之一，如果不能与其重组成新的集群，就搭不上百亿援建这辆快车，就没办法舒舒服服地喝上这一口头啖汤；
他们原本的想法是，既然县里面的企业办都出面牵头了，这事那不得妥妥的？
但如今看来，这事却是未必。 不但重组集群的事情未必能顺顺当当地落实下来，就算落实下来了，也未必是他们想要的那种情况。
想到这里，几名被邀约过来的厂长齐刷刷地把目光集中在中年人身上，那很有些六神无主的模样仿佛是在说：廖主任，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中年人则是有些不满地看着土狗同学：“吕经理，从不同的角度去看，每个人对于市里文件精神的理解会有所不同，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这不是今天会议的重点……重点是，贵公司提出的三个反对，合不合理，合不合规！”
说着，中年人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子：“首先说第一个反对，贵方反对继续保持这些纺织企业既有的基本组织框架；”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贵方的意思是，如果重组成新的集群的话，那么新合并进来的六家纺织厂，上至厂长，下至车间组长，都要全部裁撤是吧？”
“除此之外，诸如原有单位的工会，党小组，养老办这些机构，也将不会按照并融兼续的原则并入素华纺织厂的同类部门，而是会就地取缔是吧？”
“吕经理，你们这是在胡闹！！”
“别的不说，我就问吕经理你一句，取缔了这些部门，裁撤了这些班子后，素华纺织厂怎么去管理这么大一个集群！？”
需要指出的是，县里计划与素华纺织厂一起并入新集群的那六家纺织厂，全都是乡办企业。
麻雀虽小，但却五脏俱全，即便这些纺织厂都是些只有几百人的小型单位，但跟国企一样，那些该有的部门一样不少。
更重要的是，按照县里原来的意见，虽然这次的集群重组是瞧上了素华纺织厂的供应资质，也不反对以素华纺织厂为重组主体，但是出于团结群众的考虑，那六家纺织厂合并进来后，都是会以分厂的形式继续存在，而原本的管理班子和下属部门也将会继续存续下去……唯一的区别，就是那些原来的厂长稍微变一变称呼和级别，降上半级，变成副厂长罢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种方案等于是什么都没变，无非就是多了一个远在天边的新领导，损失了一部分经营自主权罢了。
好吧，必须要承认的是，这个方案的确有些欺负人，算得上是“以大局为重”的典范了，因此中年人来之前就考虑过，如果大华公司这边的意见实在是比较大的话，那么其实县里面也可以做些退让，比如答应由素华纺织厂那边委任第二副厂长，在生产管理和采购管理方面做出一些让步也是就了……反正那些乡办企业历来在这些方面漏洞百出，交给素华纺织厂这么一家村集体企业去管理，也算是适得其所了。
但是土狗同学不但反对继续保留原有的领导班子，甚至还反对继续保留这些纺织企业既有的基本组织框架，那这事就真的有些杀了个措手不及了。
这意味着大华公司根本不打算让这些纺织厂继续以分厂的形式继续留存，而是打算将其彻底兼并消化，否则也不会连这些基本的组织框架都不打算保留了……不管是乡办企业还是村集体企业，都是公有制经济体，因此跟私营企业不一样，这些基本的组织框架，都是要有的。
所以，中年人最后一句问的很清楚：虽然那六家纺织企业都只是些中小规模的厂子，但合起来也是足够两千人之巨，素华纺织厂说到底就是个刚刚冒头的村集体企业，想吞下这么大一块蛋糕，你们有这个本钱么？
吕莹莹只是笑了笑：“廖主任，关于这次的集群重组，我方的想法是这样的。”
“根据我们大华公司过往的经验，但凡涉及到重组合并，如果不把所有的职工聚集在一起协从作业，而是东一块西一块留在原处的话，那么很难让他们在短时间内产生集体认同感，在工作上也很难有效调度……想要在短期内发挥规模优势也无从谈起。”
“所以，如果这次的集群重组能够最终推进，那么我以素华纺织厂股东代表的身份表态，素华纺织厂将会通过向大华金仓融兑的方式，在镇上规划一座面积不低于300亩的纺织工业园，并将其余六家纺织厂的职工和设备全部迁移过来，与素华纺织厂在这个新建成的工业园一同办公……这笔费用计入素华纺织厂的特别债务，纳入此次的资产评估范围，在集群重组中的股份分配中体现。”
“当然，考虑到这六家纺织厂都是乡办企业，企业职工主要来自本地的乡镇居民，所以在新建的纺织工业园里，我们同样会规划一片足以容纳三千人的住宿区；”
“纺织工业园从规划，到土地征集，再到基本建成，起码也要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里，各家单位如何交接过渡，咱们可以另行详细商议，但这个基调，我希望能提前定下来……而且需要强调的是，我方希望一旦把这个基调定下来，县里可以允许素华纺织厂立刻组织骨干，在第一时间入驻和指导这些兄弟企业的生产经营，然后参与后续的资产评估工作。”
听到最后这一句话，众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了变。
土狗同学却仿佛没有看见众人的脸色似的，继续说道：“当然，我需要着重说明的是，虽然我方坚持改组原有的管理团队，但这并不是廖主任您认为的将那六家纺织厂的管理人员全部裁撤。”
“简单来说，一旦基调定下来后，我希望县里面能同意我们招商公司专门派驻一个管理改革指导小组过来，对未来的集群规模和市场竞争水平做出仔细评估，出具一份对于各个管理岗位的全新要求标准；”
“届时，包括素华纺织厂在内的七家单位的所有成员，不管以前是不是从事管理工作的，只要有志于此，全部可以通过参与评估的方式竞争上岗，然后获得为期半年的试岗期……从组长到车间主任，甚至厂长副厂长，全都如此。”
“也就是说，虽然这次集群重组的主体是素华纺织厂，但只要你业务够硬，视野够宽广，思路够清晰，哪怕你原来只是北城街道纺织厂的一名车间主任，你也照样可能成为新集群的总经理……只要你能在为期半年的试岗期内证明你自己的能力。”
嘶~！
听闻此言，一屋子的人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些怀疑人生地面面相觑起来。
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土狗同学身边的两名素华纺织厂代表，发现对方只是表情复杂，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和反对的神色后，大家这才意识到，人家这次竟然是来真的。
我滴个乖乖！
惊叹于大华公司对于那些被孵化的村集体企业惊人的影响力之余，许多人开始跃跃欲试了起来。
如果大华公司在评估过程中不拉偏架的话；
这事……
好像不亏？
土狗同学将这些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强自忍住了自己撇嘴的冲动：“当然，鉴于一些兄弟单位过往更多的只是将精力集中在生产上，对于企业现代化管理和市场营销理论相对比较缺乏，一上来就与素华纺织厂的管理干部一起接受专业小组的评估并不公平；”
“所以，我的意见是，大华公司将会提供一个为期半年的集中培训，又或者为期三个月的脱产培训，在培训的这段时间里，各厂的生产和经营管理暂时交由素华纺织厂的骨干进行打理，等培训结束后，立刻开展为期三个月的竞争上岗，公平公正地将集群所有的管理岗位人选确定下来。”
微微顿了顿，土狗同学一脸坚决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至于寥主任之前反对的薪酬制改革，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企业，尤其是乡镇企业，要想得到更好的发展，人才才是关键，如果不根据专业水平、实际价值和贡献值把各个岗位的收入差距大幅拉开，我们拿什么去留住人才！？”
这番话放在半个小时前，估计会收获一大堆反对或者不以为然，但当土狗同学抛出一个看上去极为公正公开的机会后，这一屋子的厂长副厂长却只想拍桌叫好。
就是嘛，都是各凭本事吃饭，在乡办企业这种单位里干管理，那累死累活不说，更是夹在两头受气，那见鬼的八级工资制，早就该改了（这会儿的乡办企业还是按照6类地区工人的标准定工资级别的。）
中年人环视了一圈，有些不满地敲了敲桌子，等到会议室里的的嘈杂声安静下来之后，这才转过头来，表情不见丝毫松动：“吕经理，贵方愿意发扬精神，让兄弟企业的干部也可以竞争上岗，关于这一点，只要贵方能真正做到公正公开，我们企业办还是很支持的。”
“但是……”
“我想问一下，贵方的第二个反对，也就是反对全盘保留这些企业的所有职工。”
中年人表情有些阴沉：“吕经理，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这些乡办企业，当初都是各乡各镇勒着裤腰带，好不容易才筹建而成的企业，为了能把这些企业拉扯起来，乡里面付出了很多，一些村子也付出了很多；如今贵方不打算全盘接受那些职工，本地居民的就业问题怎么解决？”
“更重要的是……”
“集群计划重组并入的六家企业里，有两家是直接占用了村里面的土地的，而且面积并不算少，当初乡里面也承诺了这些土地会折算入股，后续还此为基础在村里面成立了乡村共同发展账户，同时又答应了会优先聘用本村的村民；”
“如今吕经理先是要求将所有企业连人带设备全部迁入新园区，后又反对全盘保留这些企业的所有职工，我就想知道，那些村民的工作问题怎么解决，那两个乡村共同发展基金的问题怎么处理！？”
乡村共同发展账户？
听到这几个字，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僵硬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