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华
十二岁时我还不知愁何滋味,整日于宗门斗鸡走狗闲晃度日,无拘无束一派潇洒。
师父将我丢给座下弟子月桑管教,他虽严厉一些,对我还算不错,即便我有什么错处,常常视若无睹。那日清晨,师兄一改往常喜眉笑眼的模样,抿着唇瘫着脸丢给我一个沉甸甸的九连环,他说何时能解开,何时再登他门。众所周知,我在这些师兄弟中最不成器,所以常做些跑腿打杂的活计,我看他八成想戏弄我,于是虽对这些圆环没什么兴致,依然微笑接过。
这个东西有些分量,我左右端详,根本无从下手,环环相扣,任我拆解半天,也只能解开其中一环,后面无疑成了死结。我是个惜命之人,万一脑瓜想不出办法就这么想坏了也不划算,便捧着蛮力摔开的圆环送到他房中,我实在太想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
当我为自己的聪明睿智所折服时,师兄的表情却有些难看,最终他沉着脸递给我一封书信。
那是一封家书,信未启封,皱皱巴巴的却仿佛被翻折过无数遍,我草草一看,于结尾处凝眸不语。最后回房取了佩剑天纵,牵了门中速度最快的的卢马,师兄追出来时我只看见小小的一团黑影,来不及向师父告别,我策马飞奔扬尘。
母亲在信中与我断了关系,也命我藏好自己,她说……我的父亲死了。我不能相信,去年生辰他还来看过我,那时他万般欣慰,说我终于乖巧懂事,也命我听从师父教诲,他还说来年再来看我,我却是骗他,师兄们都知道,我根本一点也不乖巧,不胡闹捣乱已十分难得。
路过练武场时,小师侄们笑着向我招呼,我瞧着那笑提不起半点兴致回应,猛抽鞭子,的卢马蹄溅起漫天飞沙,我无视守门弟子的阻拦,头一回闯了山门,身后斥责不绝。
山中四季长春,鲜少人烟,石阶青苔湿滑,经年不散的山岚蔽林隐道,雾气随风飘摇。我看不清下山的小道,于是心急如焚狂抽马鞭欲自辟路径。我到底不肯相信,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这恐怕是玩笑。
前路畅通无阻,我纵马闯出创神山,如絮雪风中飘摇,原来不觉间已是冬临。
神霄宗一片翠竹林四季常青,满山枯叶难寻,从无霜雪,偶有雨露,春秋不辨,不知年岁。我自八岁来时从未出过山门,满腔焦灼温热血脉,薄薄春衫竟不觉寒冷。
鞭碎北风,马在半道重重跌过两回,陷在雪地里再也没有起身,我滚落在及膝高的雪里,很是狼狈。
师兄教的御剑之术我学得不好,我几乎将所有的心思用在玩闹上,更谈不上像他那样随心所欲飞行,只能歪歪扭扭在半空蛇行。天纵早与我心意相通,居然意外的没有跌落。肩头脑袋的落雪滑进了衣襟,我不敢分神去抖落,躲避着层层叠叠的树木枝杈,格外专注。
四年未曾归家,曾经向往的宅院也慢慢不再清晰,门口青石没了踪影,只余石狮子依旧张牙舞爪,我短暂驻足。
慢慢抬头,见苏府牌匾上覆着白绫,白色灯笼高挂,门庭清冷,我稳当落在堂前,满堂缟素。握着兵器的侍卫面无表情护在两旁,灵堂上立着几个神色不明的男人。
我小跑过去,沉重的棺椁停于堂上,一下一下叩击着我的心门,母亲素白的背影纤弱无依,我的鼻头一阵阵发酸。
“娘……”我唯剩哽咽再也发不出其他声音,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我击溃,我不愿相信的事实摆在眼前,再也容不得半点自欺欺人。不该是这样的,父亲与我嬉闹的模样好像就在昨日一般。
堂前那跪得笔直,面色苍白的女子身子颤了颤,回头时面容枯槁,眸中却沉静如水。她眼中满是无畏,但在看见我那一刻彻底破碎。
她呵斥我道:“我说过你与苏家再无干系,还回来做什么!”
“来的正好。”着黑袍的男子低头望着我,英挺的眉目十分陌生不善,他说,“小姑娘,接下来的话你要好好听着。”我微微仰头望着那双眼睛,黑瞳带着冷冽笑意,我难以忘却。
小黄门在我眼前宣读了圣旨,罗列我父亲所谓狼子野心谋权的证据和恶行昭昭的罪名。我执拗的不肯跪下,被两个小太监扣住双手一脚踢伏,鞋底重重碾着我的脑袋,我咬牙几番挣扎,攥着拳头听他继续宣读,苏家满门,从此贬为奴隶,发配漠北,永世不得踏入京门半步。
我听得心中窝火,那全是些狗屁不通的话。
“苏夏氏,还是早早接了旨吧,免得大家难做。”已经耽搁了太久,那太监的声音在我听来格外刺耳。
娘亲缓缓接过圣旨,碾在我头上的鞋子才终于挪开,那等同已经认下了这滔天罪业。我挨着棺木爬起来,大喊道:“我爹没那么做,骗子,你们骗人,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十二岁的孩子,紧紧握着父亲的手,倔强固执的以为只要给予温暖,那个人就永远不会离开。
他曾经说过,他会好好保护我和娘亲,他说得极其认真。
纵然了无声息,纵然面色苍白,却半点不能折损他的眉目风姿,父亲是我心中顶天立地的男人,我向来敬重他。
“大胆奴隶,你是在怀疑皇上旨意?”大太监俯身扯着尖锐嗓子吼喝,肥硕的指尖几乎戳穿我的鼻梁,我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不信我,我爹没那么做,他是无辜的。”师兄告诉我不可以有害人之心,但这些人多么可恶。免其死罪流放漠北,还不是为了斩草除根,漠北那样的地方我是听说过的,数以万计流放的奴隶不等踏足便死在了路上。
从小师父教导我何为是非曲直,何为天理公道,我深信不疑,但这个地方,已经通通没有。狂风裹着霜雪涌进了灵堂,风声凄凄呜咽,草木含伤,我心悲恸。
我抹了泪珠,手中紧紧握住了天纵:“你们害死我爹,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我在狂怒中挥舞,将几把兵刃削断,直逼众人护着的玄衣男人而去,我不喜欢那张冷漠噙笑的脸,那是嘲讽,是耻笑。
师兄说我行事鲁莽急躁,迟早要吃苦头,我承认他说的没错,今日即便一死,我也绝不容人胡乱践踏苏家的清白。
“快来人,她疯了,快保护太子爷!”小黄门慌乱中尖叫,被我一剑划破袖子和皮肉,哀嚎连连。
冷面护卫一刀挑开我的攻击,我被震得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剑柄,又一通胡乱穿刺,奈何实力悬殊,几个回合以后,我体力不支,被他一脚踹倒。
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又挣扎着爬起来乱砍,既然横竖是死,那么这些人也别想活着。
我不知道自己闹了多久,直至有翎箭穿透了我的肩胛,冰冷青锋划过皮肉架在我脖子上,顺带卸了我手中的剑。一串血珠滚落,如同红梅绽放。
“剑是把好剑,可惜跟错了主子。”太子轻轻拭过天纵锋刃,随手一挥,剑身便没入圆柱之中,似不经意笑道,“这恶奴身手了得,若是流放漠北,难免卷土重来,不如就将你留在本宫府中严加看管。”太子眼中的狠厉一闪而逝,我相信我落在他手中绝不会活过明天。
母亲推开侍卫扑上来替我求情,太子一眼横过,另一箭已从她喉头迸出,血珠飞溅在我脸上,滚烫如火。她一双泪目仍望着我的方向,双唇微动。
“娘!不!不要!”我霎那间如遭雷击,也读懂了她那句唇语,于是放声哀嚎。我不该任性,不该忤逆她,或许这样她就不会离我而去。可既是母女,便是死也该死在一处,我扑过去抱住了她的身子,只是后颈遭劈了一记痛晕过去。
“你很勇敢,可惜没什么脑子。”太子最后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彻底没了意识。
漫长的黑暗里,我化作游翔的雀鸟,可是翻越千山始终不能寻到枝梢栖身,也终于在疲乏伤痛中陨落。
天光刺目,我泪眼婆娑。我知道会牵住我的手的那两个人都不在了,我可能活不过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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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