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坐这里。”邓风来原地转了两圈,指着树下他刚才站过的位置,招呼盛夏,一句话没说完,一屁股跌坐在垫子上,仰头看了看,转了半圈,面向冷水湖。
“这湖也被圈进去了?要填上吗?”盛夏随口问了句,这湖要是填空,真是太可惜了。
“不会,”周凯坐在盛夏和邓风来中间,“卡维家族从来不做焚琴煮鹤的事,他们家的园区,都比当地的公园漂亮多了。”
盛夏嗯了一声,卡维家族的生意,都是极高附加值的奢侈品,他们到滨海投资,圈下这么大一块地方,对滨海市,和这一带的居民来说,确实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湖留着,这山肯定也得留着,你这家还在。酒要不要?”米丽随口安慰了句,递了瓶酒给邓风来。
“圈在人家园子里了,哪还能叫家?老曹说我运道够好的了,守着家守到现在,象他,从妖界回来,什么也没了,连那一大块地方都找不到了。”邓风来接过酒瓶,和米丽碰了碰瓶颈,抬手抹了把泪。
“你不是定居市里了?这里不能算家了,最多算个老家。”周凯也开了瓶酒拿在手里。
“市里不能叫家。”邓风来坚定的答了一句。
“那市里叫什么?你那一家子,不叫家叫什么?”米丽正盘算着怎么不动声色往周洁舲那桩杀夫案上扯,心不在焉的接了句。
“他不懂,你也不懂?”邓风来看起来有几分激动,瞪着米丽,口水都喷上去了,“那里,看到了吗?那片瓜田,我被雷追着打,从这里,逃到那里,在那里,那个看瓜人蹲在棚子底下避雨,我钻到他衣服下面,逃过了雷劫,后来我送了套盔甲给他,还有那天,我化了形,头一回照见自己,就是站在那块石头上……”
“你头一回照见自己,吓着没有?”曲灵突然伸头问了一句。
“化形之后头一回看到自己,都害怕。”米丽一巴掌把曲灵拍了回去。
“等这里成了卡维家的厂房,这里,那石头,肯定还在这里那里,也就是那块瓜田,肯定不能种瓜了,照卡维家的作派,那里肯定种满了花,要是种上花,”周凯装模作样看了看,“比现在还好看呢,你难过什么?”
“那不一样!”邓风来一字一句重声强调。
“哪儿不一样了?你搬到市都一百来年了,你看看,记得的,全是几百年前的破事,这儿不是你的家了,从一百来年前就不是了。”周凯脸往前凑到离邓风来很近,不客气的喷了回去。
米丽眼睛亮了,立刻接话,“一千多年前的破事儿了,老曹那句话说得好,什么叫家,你看到那棵树,就想起当时的高兴,看到那条街,就想当时的悲伤,看到那把刀,就想起当时的惊恐,有这些的地方,就是家。周凯说得对,早一两百前年,这里就不是他的家了,他这难过,就是矫情。”
“你才矫情!”邓风来简直要恼了,“别说一百两百年前,就是这两年,哪一年的事我不知道?我一多半都住在这里,这里有什么事我不知道?我……”
“你既然说你都知道,那我问问你,你那饭店东边那家,两层小楼的……”周凯伸手搭在邓风来肩膀上,没等他说完,邓风来抢话道:“那是乔家,在那儿住了……一二三,七代人了,当初是逃荒过来的,夫妻两个带着三个孩子,说是他家老人,为了省口吃的给孩子,自己跳河了,那夫妻两个一看就是本份人,是我收留的他们。”
“从前的事你都记得,我是说现在,那家有位姑娘失踪了,这事你知道不?”周凯看着邓风来问道。
“失踪?”邓风来一个怔神。
“你看他这样子,肯定不知道,周凯说得对,从一两百年前,这里就不是你的家了,别矫情了,喝酒。”米丽手里的酒瓶响亮的碰在邓风来的酒瓶上。
“他家哪有姑娘失踪?”邓风来紧拧着眉,“只有个跟人跑了的姑娘,三十年前的事儿了,那姑娘当时在外地上学,找了个外国人,她家不同意,她就一声不响跟人家跑了,结婚后才写了封信回来。”
“那那封信之后,一直到现在,还有那姑娘的信儿吗?”周凯接着问道。
邓风来不停的眨着眼,好象没有,不过他没太留意过这样的小事,这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你看你不知道吧?还有一件,这事儿,你家龙头镇人尽皆知,不过,嘿,”周凯嘿笑几声,“先说事儿吧,说不定你连这事儿都不知道,这镇子上,有一件惨绝人寰的惨案,老婆把丈夫杀了,这事……”
“这我知道!”邓风来兴奋的伸酒瓶碰在周凯手里的酒瓶上,“是惨绝人寰,不过,惨的不是杀人,是杀人之前,唉!”
邓风来一声长叹,“那女的,姓徐,大家出身,那男人是个贱渣,就是长的好,是个跑江湖卖艺的,唉,真是惨,他们在这里住了没多久,半年多吧,那男的摔断了腿,他们住的那地方,后来我买下来,让人拆平了,就在那里。
那男的天天坐在屋里,不住嘴的骂徐姑娘,花样百出的折腾徐姑娘,真是花样百出。
徐姑娘到龙头镇时,就怀上了,杀那男的前七八天,生了个男孩。唉。”
邓风来一声长叹,仰头喝了口酒,“母亲最伟大,我不记得我娘了。徐姑娘生孩子,是她隔壁的孙老太过去帮忙接的生,说那孩子漂亮得很,眼睛乌溜溜的。
那男的,不是人,徐姑娘生孩子当天,他就要打徐姑娘,被孙老太叫人拦住了。”
邓风来狠啐了一口,“第四天还是第五天,这我记不清了,徐姑娘,唉,后来想想,她是早有打算,她把胞衣卖了十来块钱,生孩子当天,那男的就要打的,就是因为这胞衣,徐姑娘卖了,没留着给他炖汤吃。”
邓风来又啐了一口,“那天天快黑了,徐姑娘抱着孩子,上的是最后一班车,我那会儿闲着,就跟上去了。”
邓风来说到这里,嘿嘿笑起来,一脸神秘,“滨海城那位大名鼎鼎的钱南江,你们听说过吧?”
“钱南江是徐姑娘的儿子?”盛夏并没有太多意外。
“小夏就是聪明!”邓风来夸了一句,“徐姑娘抱着孩子,到滨海市下了车,找了两三个小时,才挑中了钱家当时住的小区,那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看着徐姑娘把孩子放到小区门口,我就想,等半小时,要是没人抱走,我就抱回去养着,那会儿已经开始下雾雨了,淋长了,孩子受不了。
我就看着,钱南江那个大哥骑着自行车出来,下了车蹲在旁边看了,也就半分钟,就抱回去了。”
邓风来咯的笑了一声,“我当时,就跟了进去,就觉得,这看到孩子也敢往家抱的熊孩子,指定得被揍的鼻青眼肿。唉,钱家人都是好人。”
众人都沉默下来,半晌,米丽低声问道:“徐姑娘回来,就把那男的给杀了?那男的是钱南江的生父?”
“嗯,后来警察来时,徐姑娘说她姓周,她应该姓徐,我后来往浙南徐家走过一趟,唉。”邓风来将酒瓶往空中举了举,仰头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