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初六时,四夫人沈氏约刘蝉午后来院里喝茶听曲,刘蝉禀了傅芝钟一声。
傅芝钟从书中抬头,自然颔首应允。左右不过是午后几时,他没有不放行的道理。
“你这番请到的又是哪出的戏班?”刘蝉带着秋狸含,进门口就问。
四夫人沈氏见刘蝉进来了,嘴角带笑。她执着刘蝉的手说,“那还能是哪里的戏班?自然是我们南国的尚雅班。”
也许是因为在暴雨前压抑的地方,人总是喜欢寄托自己的紧张于种种放松的消遣。南国里的戏班众多。
但名气大的也就是三家,一是沈氏所请来的城中的尚雅班,二是在城南的风骨社,三则是在城北的满堂闽剧团。这三家各有各的长处,各居北中南,互不打扰。
不过其中的爱恨情仇倒是常被时人津津乐道,比如什么尚雅班的小旦恋上了风骨社的社长,因求而不得愤嫁他人,结果人嫁了,这风骨社社长却又悔了,千方百计挽回这小花旦……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你还是最爱听尚雅班。”刘蝉和沈氏一齐落座,“我是听不出这些咿咿呀呀,有什么不同高低的。”
沈氏掩嘴作笑,“哪有什么不同高低,不过都是听个乐子罢了。”
她说着,顺便吩咐丫鬟们将瓜果摆上来。
沈氏的小院收拾得玲珑可爱,不像刘蝉的那般奢华,也不像沈璐的那样阴翳,她本就是一个富有小女儿情调的人。
她院子里有一条浅浅的小河,河水干净清澈,连底部鹅卵石上的细斑都能看清。其中喂了几尾鱼。
河边种植了许多明艳的花草,或娇或艳。梨树枝头三三两两地挂了几个鸟笼,里面的鸟声音都清脆,小爪在笼里的横木上蹦 。
“怎的今天没见你唤李娟雅来?”刘蝉环视一圈后,状似无意地问。
沈氏一边拿热毛巾擦手,一边说,“七太太一个小姑娘,哪里有性子陪我听这些咿咿呀呀的?她喜欢读书,我也不想打扰她的清静。”
刘蝉接过秋狸呈上来的茶杯,他低头对着碧绿的茶水浅浅吹了口气。
茶水的热气冒到他的鼻尖。
“到底是出来的。”刘蝉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笑着说。
沈氏含笑点头,“那确实是,七太太确实有大家小姐的风范。”
“你亦不差,”刘蝉放下茶杯,抬眼看向沈氏,打趣道,“你性子一贯温婉,气质又是极好的,倒是更盛李娟雅那小丫头片子一筹。”
沈氏闻言,笑得杏眼弯弯。
“我这三十有五的老妇了,哪能给七太太比?”她说着,轻巧地拍了刘蝉的手臂一下,“你快莫戏弄我了!”
刘蝉懒懒地斜靠在座椅上,姿势随意。
“傅爷待李娟雅就像待妹妹一样,”刘蝉说,“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
他说这话时,斜睥了沈氏一眼,狭长的狐狸眼里幽深。
沈氏愣了愣。
“妹妹?”她重复了一遍刘蝉说的话。
刘蝉一手托腮,嗯了声,“对,是妹妹。傅爷不过是心善,照拂这个小女孩。”
沈氏满脸怔然。
她原先以为七太太李娟雅,是和她还有五夫人林氏相似的,都是被那些个想讨好傅芝钟的人送进来的。没想到,李娟雅却是来做“妹妹”,而不是来做“太太”的。
“……那可真是好命了。”沈氏扯出一丝笑意说。
刘蝉瞥她一眼,他自然是知道沈氏心底里那些想法的。某些方面而言,沈氏与刘蝉是相似的。
刘蝉收回自己的视线,转而看去正前面的戏台,淡淡回道,“谁说不是?”
南国傅府里的夫人太太,出身高贵与低贱可以说是平分秋色,高贵者,乃是大夫人沈璐,二夫人郭芙亦,以及这后来者七夫人李娟雅,低贱者,当然是三夫人郭黄鹂,四夫人沈氏,五夫人林氏,以及六夫人刘蝉。
“莫再想这些事情了,”刘蝉嗑着瓜子说,“左右不过是命罢了,如今这般都到了同一个院子,又去计较那些做什么?”
沈氏莞尔,“太太说得是。”
她说完,垂下眼和寻常一样去桌上的蜜饯。
约莫也只有沈氏自己知晓,其实她真正在意计较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出身、命数。她不过是在羡慕李娟雅――既得了傅爷的庇护,又是那样的自由身。
刘蝉和沈氏谁也没说话,彼此静默了一阵。
他们两人一个嗑瓜子,一个食蜜饯,整个院里只有戏班在前面台子,忙忙碌碌布置场子的声音。
“自我进府里五年了,你依旧是这么喜欢听戏唱歌。”刘蝉拍了拍手里的瓜子皮随口说,“这都是第六年了,你亦是无变化,这份喜欢也是珍贵了。”
沈氏喝了口温水,笑了笑,“不过是徒增一个念想罢。”
“就和太太这么多年都对傅爷始终如一的倾心,一个道理不是?”沈氏柔柔道。
刘蝉瞟了瞟沈氏,噘嘴懒得理她。
沈氏和秋狸一样,都喜欢拿傅爷来戏趣他。
恰好这时,戏班的角儿都做好扮相,一个接一个出场向刘蝉和沈氏问好。
刘蝉的目光从沈氏身上移开,落在在戏班里的生角身上流连几下。
这应该是扮的小生,这青衣身子清瘦,面相儒雅,倒是有几分古代才子的模样。
“这生怎的与上次不一样?”刘蝉向沈氏问。
他分明记得,以往这尚雅班做听了千遍了,百八十还是有的。那些个乐谱、腔调、转音,沈氏早就烂熟于心。
刘蝉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
他兴致缺缺地嗑着瓜子,时不时扫一眼戏台上卖力的青衣。
旁边的秋狸不断给他添茶水,增零嘴。
刘蝉本身就是个没什么情操的人。
这些咿咿呀呀从刘蝉的左耳进,也没在他的脑里逗留,径直便从他的右耳出了。
听着听着戏曲便走了神的刘蝉,在不知不觉间,又看向身旁颇为投入的沈氏。
沈氏每次听戏时,不论是听谁的戏,她的那双杏眼总是明亮得晃人。明明她已经是三十有五的半老徐娘了,可因着她娇美的相貌,和听戏时那双清亮的眼,总令她身上充满一种少女的朝气。
刘蝉注视着沈氏注视了一会儿。
“你在念你的家乡?”刘蝉突然开口问。
沈氏回神,她转头面对刘蝉。
她眨眨眼,略有些圆的脸上流露出一股茫然来,不知道刘蝉为什么忽然问这样的问题。
而刘蝉还凝视着她,等她的答案。
于是沈氏只能抿嘴想想。
“……倒也不是想家乡,”沈氏轻轻说,她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袖子,“六太太你也晓得,我自幼是被镇上的梨园收养长大的,多少还是有些想里面的老师长辈的。”
“不过是想念他们罢。”沈氏抬头,笑对着刘蝉。
刘蝉便问,“那怎的不去看他们?你所出的那所梨园也不算远才对。”
沈氏回答,“早就死的死,散的散了。”
沈氏说完,闭口缄默起来。她不欲多数她所出身的梨园是怎样死,怎样散的。
人情冷暖,总是令人怅然若失。
刘蝉亦默了一瞬。
他的本意不是去提沈氏的伤心事。
刘蝉的手指不停地叩击着座位的扶手。座位扶手上略有些粗糙凹凸的触感,这实木之感顺着刘蝉的指腹漫了上来,好像刘蝉的指尖落在了谁坑包不平的心上。
“我有时夜半难眠,总是听你在庭院里吊嗓子。”刘蝉岔开话题说。
“你唱的地方话我不甚清楚,不过挺好听就是了。”他说,“我一直都还想问你,你老是唱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沈氏抿了下嘴,她的神色飘忽起来。
她望着不远处庭院里那处窄窄的小河,脸上总是馨甜的笑容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随着她的视线,她的思绪一块远去。
戏台上的戏还在唱着,此时剧情已到了高潮,小生被冤枉,即将被发配边疆,大喊恶人当道,苍天不公。花旦在一旁哀哀,甩起长袖,掩面而泣。
一时间戏台上唱起了悲离。
“那话的意思是――”沈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与刘蝉对视。
她对着刘蝉,仰月唇努力地重新绽出笑。
刘蝉听见沈氏轻声说,“小河依依,故乡遥遥,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