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上的茶壶咕噜冒着泡, 散着缕缕热气,茶盏中是新添的茶叶, 茶香四溢。
源源不断的清脆的嗑瓜子的声音, 伴随着咕噜声,浸满整间茶室。
围绕茶台而坐的四人,或霸道随性, 或矜贵沉着,气氛寂静却意外的透着几分默契。
陆知景直起身子端起面前的茶盏浅饮了口, 直勾勾看向张爻顺:“所以, 你想怎么做?”
他想起来了, 几月前去苏州姜家传圣旨的,正是眼前这位大理正;那时候,他要的是姜家满门的命, 不过短短几月, 他却要帮助姜家, 谁信?
张爻顺看了眼萧 , 后者面容平静的饮着茶, 显然,陆知景的问题也是明郡王要知道的。
他没怎么犹豫,便道:“我为自保,那日看见我的人不在少数,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查出来。”
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才继续道:“我无家世背景依仗,牵扯上姜家, 没有好处。”
陆知景往后靠了靠, 似在思索张爻顺这话的可信度。
若姜家因齐家的案子出了事, 宸王府与陆家可以全身而退, 但张爻顺却很难抽身。
他从庶民爬到大理正的位置,没有家世底蕴,很容易便成为这盘棋上的弃子。
所以今儿他找上门来,自保倒也说的过去。
“张大人短短几月便升任大理正,当真没有依仗?”萧 突然道。
张爻顺对上萧 深邃的视线,几乎是在一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沈家。”
萧 挑了挑眉。
“姜家一案下官的确只是奉命行事,不过也确实得到了要斩草除根的命令。”张爻顺继续道:“沈家不想与姜家...更准确的说,是不想与齐家案子有半点牵连,所以,下官只能来求明郡王。”
短短几句话,包含的信息量却极大。
比如,姜家先前的危难是沈家要斩草除根;比如,张爻顺是沈家的人。
再比如,张爻顺能走到今天,背后依仗的是沈家。
而现在张爻顺因救了姜家八姑娘,被人拿出来大做文章,沈家已经猜到了下这盘棋的人与齐家的案子有关,他们不愿意搅进这场风波,所以,张爻顺须得自己摆平。
可是...
陆知景皱了皱眉,姜国舅与苏州姜家已经出了五服,且没什么来往,沈家何必多此一举。
张爻顺似也是知道这点,从怀里取出一个名册:“这是姜国舅与外界来往的礼单,上头确实有苏州姜家,且姜国舅还往姜家送过重礼。”
陆知景看了眼萧 后,接过名册翻开。
很快,他的目光停在其中一页上,神情微讶。
“长明。”
陆知景面色复杂的将名册递给萧 。
“因此沈家才会借此斩草除根。”张爻顺道。
萧 淡淡扫过名录,不多时便合起名册,还给张爻顺。
“张大人想如何自保?”
这便是信了张爻顺的意思。
张爻顺将名册收好,面露苦色道:“下官暂且还没有法子。”
陆知景看了眼萧 平静的眼眸,福至心灵:“长明,你是不是有办法了?”
萧 似不经意般看向嚣张的将自己摊在位置上的苏兰照,后者明明没有回头,却好似感受到了萧 的视线,他收回长腿,拍了拍手,仰头饮完一盏茶,将茶盏重重搁在茶案上,道。
“报官。”
萧 收回目光,唇角微微上扬:“张大人觉得呢?”
张爻顺眼里还有未来得及消退的诧异。
报官?
陆知景也愣了愣:“何意?”
苏兰照不耐的皱眉:“这都听不明白,报官,去告造谣者。”
陆知景:“啊?”
不是他愚笨,实在是历朝历代利用舆论风向害人的太过常见,这怎么告?
况且...
“这如何告的完,如今造谣的人没有上万也有成千了!”
苏兰照冷笑了声:“你脑子是摆设么。”
陆知景:“....?!”
“苏兰照,你是不是想打架。”
苏兰照懒得理他,道:“抓几个典型去告,再借此将舆论扭转,不过得在齐家案扯进来之前。”
张爻顺看了眼陆知景:“可现如今,这些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姜家三姑娘与陆公子确实有过接触,他也确实救了八姑娘,姜六姑娘也的确求过明郡王。
“混淆视听,诽谤....”苏兰照靠在位置上,看向萧 双手一摊:“是差了点什么。”
恰在此时,卫 求见。
“进来。”
卫 快步走来,朝萧 禀报道:“姜家八姑娘悬梁自尽了。”
张爻顺眉头一动,膝上的手无意识的握成拳。
卫 :“救下来了。”
张爻顺的手缓缓松开。
陆知景:“...你能不能一句话说完!”
“三姑娘正前往寺庙,要削发做姑子以证清白。”卫 又道。
陆知景砰地站起来:“什么!”
萧 紧了紧手中的茶盏,盯着卫 。
“姜大人去顺天府递状纸了。”
萧 沉默片刻,唇角轻轻上扬。
苏兰照眼睛一亮:“漂亮!”
他站起身,动了动脖子,发出几声咯吱响:“东风已至,本郡王去提人。”
陆知景不解:“提什么人?”
“典型。”
陆知景:“...你抓着了!”
苏兰照轻哧了声,便往外走边道:“老子是谁,京城霸王!”
陆知景唇角抽了抽:“....得瑟不死他。”
萧 缓缓起身:“我去趟顺天府,张大人一起?”
张爻顺此时心里已经有了底,郁沉的面上稍松,恭敬回道:“是。”
陆知景脑子并不笨,只不过事关己身难免乱了方寸,而此时事情已是半明朗,他哪还能想不通,遂理了理衣襟道:“嘿,好像我也得走一趟。”
-
顺天府
顺天府尹看看状纸,又看看底下的下属,眼皮子直跳。
近日的传闻他不是不知,但...为这种事告到顺天府的,当朝还是头一份。
“姜推官啊,你这...这不是为难本官吗?”
顺天府尹微微倾身,低声道。
这事闹的动静是挺大,但说到底不过是添油加醋,以讹传讹罢了,再者这传谣的不上万也成千,哪里告的过来?
“大人,卑职此举实属无奈。”姜洛白面容苦涩的叹了口气:“若是无伤大雅便罢了,可这女儿家名节何等重要,如今小女一个悬梁自尽,一个哭着要去削发做姑子,卑职这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分崩离析,这些造谣其者心可诛啊。”
顺天府尹正要开口,却又听姜洛白道:“要真的是小女举止出格,那便是咎由自取,可此事实在是冤枉啊大人。”
顺天府尹眉心一跳仿若意识到了什么,可还来不及阻止,姜洛白已经道:“前些日子,家中小辈受相国府五姑娘邀赴赏菊宴,返回途中离奇惊马,家中小辈尽数受了伤,犬子如今都还下不了床。”
“当时若非明郡王,陆家公子与那位不知名的好心人相救,家中几个姑娘还不知有没有命在。”
姜洛白说的眼眶湿润,顺天府尹几次想要打断都没能成功。
“卑职一家对几位公子都是心存感激,可谁曾想几位公子不过是大发善心,却被有心人拿来利用,这些人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却是要逼死卑职家中的姑娘啊,卑职也是无法,只能来递状纸求个公道。”
姜洛白说到这里,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不过说到惊马卑职心中很是疑惑,这好好的怎就会惊马呢,当时只觉得是意外,可如今卑职心中甚是没底,这该不会是...一场阴谋吧?”
顺天府尹宗全:“......”
你姜家若是疑惑,那高家公子好端端的在家中都能落水,是不是要更疑惑了。
“要真是这样,卑职还得补上一份状纸,求大人查明惊马的幕后黑手,为卑职做主。”姜洛白越说越感到后怕:“这若不是意外,那背后的人真是其心可诛啊!”
宗全揉了揉眉心,心中暗骂,个老东西你就演吧!
姜家出事三日后,宸王府去姜家下聘,同时高家就惊了马,谁看不出其中门道?
高家那事就是宸王府在为姜家讨说法!
查?他怎么查?
他敢去抓高家还是敢抓明郡王。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照这么推断,卑职愈发觉得这两件事的幕后黑手是同一批人!”姜洛白继续道。
宗全面无表情的看着一脸无辜的姜洛白,面容逐渐严肃。
是不是同一批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若是将这件事扯上相国府,那就难以收场了。
宗全深深吸了口气,平素瞧着姜推官是个老实人,如今却给他来了招借力打力,叫他不得不做足样子,所以说啊这老实人被逼急了也是要咬人的。
只是他总觉得,这不太像姜推官的做事风格。
“姜推官,一码归一码,眼下你既告的是诽谤,那就先处理这桩事,这样,本官这就派人出去巡查...”
“不必了,本郡王把诽谤者给大人送来了。”一道嚣张的少年音打断了顺天府尹的话。
宗全一听这声音整个人就不好了。
他僵硬的抬起头,这小祖宗怎么掺和进来了。
门口,苏兰照大摇大摆的走进来,身后串了好长一串‘饺子’。
宗全无声一叹起身迎出去,路过姜洛白时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姜洛白:“....”
他回了个无辜且意外的眼神,他不知道,跟他没有关系。
“见过小郡王。”
不过一个转眼,宗全脸上就堆起了笑容。
苏兰照扯着麻绳往旁边一拽,然后松手,后头一串‘饺子’顿时就倒了一地。
“呐,这些人就是源头。”
宗全看着鼻青脸肿的一群人,笑容僵了僵。
“郡王,您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抓来作甚,就算您是郡王,也不能如此罔顾律法!”其中一人歪着嘴,控诉道。
其他人也相继符合。
苏兰照哧了声:“跟老子面前装蒜,你们嫩了点。”
那人刚要继续辩驳,苏兰照便一脚踩在了他身上,右手随意的搭在腿上居高临下道:“还不知道吧,姜家八姑娘悬梁自尽了。”
被打歪了嘴的男子眼神肉眼可见的慌乱。
“当朝的诽谤罪确实不轻不重的,但若是惹上了人命...”苏兰照脚下用力,语气凶狠道:“你觉得,你们这几个罪魁祸首还活得了吗?”
歪嘴男子嘴唇颤了颤,其他几人互相看了眼,都面露惊慌。
“三姑娘正前往寺庙要削发做姑子,害了人家两个姑娘,不怕遭报应吗?”苏兰照道:“六姑娘乃是圣旨册封的侧妃,你们也敢乱嚼舌根子!”
一矮胖子强自镇定道:“那姜三姑娘就是与陆公子同乘一骑了啊,还搂搂抱抱的这是事实,分明就是有私情!”
绳子末尾处的麻脸男子也仰着脖子道:“就是,姜六姑娘当街求到明郡王跟前,哄明郡王为姜家撑腰,不是使狐媚子手段是什么,我们何曾胡...”
“啊!”
矮胖子凄惨的痛呼声打断麻子脸的话。
“你个王八蛋!老子有私情老子自己都不知道,你倒是挺清楚的,啊?!”陆知景将这两日憋的气尽数发在了那人身上,因这十来人被绳子串成一串,临近几人也都挨了好几脚,一时间哀嚎一片。
麻子脸吞了吞口水,哪里还敢继续说,整个人吓的缩成了一团。
苏兰照早在陆知景冲过来时就往后退了,生怕被波及。
“叫你胡说八道,叫你造谣生事,你这张嘴是吃过粪吧,又脏又臭,干脆别要了!”陆知景边拳打脚踢,边怒吼道。
宗全怕他将人打出个好歹,原本想让下头的人去拦,可那一个个的怂包都往后缩,谁也不敢去拦暴怒中的陆公子,他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
“陆公子,好了好了,够了够了,再打要死人的啊。”
陆知景正要将他一把挥开,手臂便被紧紧拽住,他恶狠狠偏头一看,见是萧 这才作罢,随后他重重哼了声,甩了甩散乱的头发,被宗全拉到了一旁。
“见过明郡王。”宗全与其他人纷纷行礼。
萧 抬抬手,示意免礼。
他的目光在地上被绑着的十几个人脸上一一扫过。
“方才,是谁诽谤本郡王贪恋美色?”
麻子脸浑身一震,忙辩驳道:“小人不是这么说的,是姜六姑娘勾引郡王,没说郡王...啊!”
一只脚猛地踩在麻子脸的腿上,他痛的尖叫一声,抬头就对上一张阴郁的脸。
“若明郡王不贪恋美色,谁能勾引的到,你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明郡王贪恋美色么?”张爻顺阴气沉沉道。
“小...小人不...不是这个意思。”麻子脸看到他腰间挂着大理寺的牌子,吓的结巴了。
我的天老爷,雇主让他们传谣时,可没说会惹上这么些大人物啊!
明郡王温润如玉乃正人君子,他倒是不怕,可他怕大理寺这些人啊,这些人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有千万种法子折磨的人生不如死!
张爻顺俯身拍了拍他的脸,放低声音道:“跟我说说,是你们中哪一个造谣八姑娘的?”
张爻顺的身上好像随时都透着一股阴沉的气息,他声音越低越叫人毛骨悚然。
麻子脸抖筛子般看向离他不远的小眼睛男子。
不是他不仗义,这种心狠手辣的人他真的怕!
张爻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笑了笑。
小眼睛男子当即往同伴身后躲去。
我的娘 ,难道救八姑娘的是大理寺的大人!
不是说只是弄姜家么,怎么会惹上这些可怕的人!
早知道如此,这钱就不该挣!
萧 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张爻顺,转身往堂中走去:“宗大人,这桩案子,本郡王作为苦主之一前来旁听,不介意吧?”
宗全嘴角一抽,脸上笑起了褶子:“不介意,不介意。”
他敢介意么?
随后他似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脚步一顿,快速瞥了眼陆知景与张爻顺,难道...他们也要...
“我不仅要旁听,我还要告这几个人损我陆家名声!”陆知景头发一甩,大刀阔斧的往里走:“我陆家儿郎行得正坐得端,岂容人随意构陷!”
张爻顺缓缓走过来,路过小眼睛男子时,好似不经意般一脚踩在了他的膝关节,顿时传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啊啊!”
小眼睛男子痛的当场晕了过去。
宗全打了个冷颤偏过头。
大理寺的人真粗鲁!
“宗大人,这事我实在冤枉,我救人时离人好几步之遥,却给扣上一个与人私相授受的名头,这实在不好听,影响我官途,我来伸冤不过分吧?”
张爻顺朝宗全微微颔首道。
宗全面无表情:“嗯,应该的。”
那一脚骨头都碎了吧...
众人刚进入堂中各自站定,外头便传来一阵吵闹;衙役过来禀报,外头有很多百姓要旁听。
宗全默默地的看向萧 :“郡王?”
萧 :“这不是应该的么?”
“是是。”宗全笑着颔首道,随即就叫人不用阻拦。
之后的事就是水到渠成。
牵扯到人命,加上堂上那几双隐晦并威胁的眼神,这些人很快就交代了实情,说是收了人银钱,损毁姜家姑娘的名声,但对方是谁他们并不知道。
随后陆知景表示当时只是救人心切,与姜三姑娘并无交集,并以自己的唐突连累了姑娘名声,向姜洛白致歉,姜洛白自是感谢他救了女儿,二人拜来拜去,像在拜把子似的。
张爻顺说自己当时并没有看清跳马车的是谁,只是顺势用鞭子将人送到文蕖郡主的侍女跟前,连人头发丝儿都没碰着,在此之前更没有任何来往,早就相识,私相授受这些谣言纯属无稽之谈。
明郡王就更简洁了,只淡淡道,本郡王是能随意被勾引的?遇见冤情本郡王能坐视不理?
堂中顿时一片死寂。
旁听的百姓更是窃窃私语,谁不知道明郡王不近女色,已过及冠房中无一人,连他身都近不了,谈何勾引。
明郡王不过就是为臣民伸冤而已,哪有什么狐媚子手段,这种说法简直就是侮辱明郡王!
唯有陆知景朝萧 投去极具深意的一瞥。
可是事实啊,就是被勾着了!
还越陷越深!
于是后来审着审着,这个案子就成了他们造谣明郡王,陆家小公子,大理寺正品行不端,风气不正。
十几个人当场被下了狱,顺天府派官兵大街小巷搜捕,但凡诽谤者尽数被抓。
宗全还派了人前去将被逼得要削发的姜三姑娘追了回来。
亲耳听了堂审的百姓纷纷奔走相告,怒骂那造谣之人居心叵测,平白污人姑娘清白,简直该死。
短短几个时辰,风向巨变。
姜家姑娘从狐狸精变成了受害者。
姜八姑娘悬梁自尽命在旦夕,官府的人追去寺庙时姜三姑娘头发已经剪掉一截,全然没有做戏的嫌疑。
如此一来更是惹人怜惜,都道姜家姑娘性子刚烈。
一场灭门之灾无形中化解。
与此同时,宫中
一位嬷嬷正将这所有的事朝上位者一一禀报,罢了道:“娘娘,事已至此,我们该如何?”
屏风之后半晌后才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姜家倒是个有本事的。”
她精心策划的一局棋算是毁了。
“罢了,先放放。”
“是。”
-
寺庙
姜蔓随府衙的人缓缓下山。
演戏,要演的像才有人信,她不少一截头发堵住悠悠众口,难保后头不会再生事端。
好在她头发多,不仔细瞧也瞧不出来。
临近年关山中极寒,她身上的披风好似没有太大的作用,走至半山腰一片梅林时,她突然朝府衙的官兵致谢,言剩下的路自己走便好。
顺天府特意派官兵来拦人也是做做样子,全她的名声;人来了就成,是不是一路回去并不重要。
顺天府的官兵对此也心知肚明,自不会拒绝,告辞后便先行一步。
跟在姜蔓身边的是她的贴身丫鬟鹃儿。
她看着姑娘被剪掉的那一截断发,心疼的眼睛泛红。
“你在此处,我一个人静静。”姜蔓朝她道。
鹃儿只当她心情不佳,想一个人去梅林散散心,便点头应下。
姜蔓沿着小路走向梅林,却没有往深处走,她停在了一颗梅树下。
她目视前方,轻声道:“是陆公子吗?”
她方才无意中往林间一瞥看到了一个人影,虽然她看过去时他快速的躲开了,但她还是看到了。
她能认出来,是因为他穿的是那日在相国府外的林子中救她的那件衣裳。
果然,她的话落下不久,一道人影从梅树后现身。
正是陆知景。
他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尖,朝姜蔓走去:“你看见我了。”
姜蔓往后退了一步。
陆知景一愣,静默片刻后往后退了半步,喉头微动:“抱歉。”
姜蔓微微屈膝,道:“该是我向陆公子致谢,还有,对不住。”
谢他相救,对不住,连累了他。
陆知景扯起他吊儿郎当的笑容,摆摆手:“无妨,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放心,不会再有人乱造谣了。”
姜蔓从官兵来拦她时就知道无碍了,但眼下陆公子出现在这里,想来解决的办法与六妹妹的计划有些出入。
若她猜的不错,应是明郡王帮了忙。
陆知景看着梅树后那张平静的面容,和那隐约可见的断发,不知为何心中微涩。
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原本是那么鲜活的一个姑娘。
二人隔着梅树,一个低着头,一个看着对方,久久无话。
直到一阵风吹来,陆知景看见她发红的鼻尖,才道:“我...我就是怕你真的...所以就想来看看才放心,嗯,我的意思是,怕因那日的唐突连累你。”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要来,从府衙出来后,他这个念头特别强烈。
他清楚在这种关头他们不应该见面的,可他还是来了。
他轻功极佳不会被人察觉,他本想着,就在暗处看她真的没事就可以了。
没想到,被她发现了。
姜蔓轻轻点头:“嗯,我明白。”
陆公子心性纯良,若她因这件事真的削发,他心里想必也不好受。
“嗯,好。”一向话极多的陆知景,难得的没了话头。
“那我先走...”
“哦对了,我...”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二人双双一怔。
姜蔓先回神,颔首道:“陆公子请说。”
陆知景挠了挠头,眼神闪烁道:“我,没,没事,我就是刚刚想起,我要定亲了。”
姜蔓一愣,轻声道:“恭喜陆公子。”
“不是,我是说我定了亲,我们就不会再有那些闲言碎语,也不会有损你的名声。”陆知景急忙说了一串,可说完后又觉得这好像不是他要表达的意思。
他正要继续开口,便听姜蔓道:“嗯,我会很快定亲,陆公子可安心。”
陆知景皱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用着急,慢慢相看,终身大事要看好才行。”
姜蔓静默半晌后,抬头看向他:“好。”
“陆公子若没有旁的事,我便先走了。”
陆知景点头:“好。”
姜蔓颔首告辞,走出一步又回头,道:“陆公子也是走这条路吗?”
若此时再被人看见,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陆知景知晓她的顾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不是,你忘了,我会飞的,你放心,肯定不会叫人瞧见。”
姜蔓闻言轻轻点头后离去。
姜蔓转身后,陆知景脸上的笑容散去。
他盯着那道渐渐远去的嫣红背影,直到消失在尽头,都没有挪开目光。
这应该会是他们私下见的最后一面了。
他日再碰见,也只能擦肩而过。
陆知景缓缓呼出一口气,今日的天气真冷啊,冻到他鼻尖微微泛酸。
-
姜洛白回姜家时,姜滢正守在姜笙的床前。
姜笙脖颈间有一条醒目的红痕,人面色苍白,昏睡不醒。
周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时望向外头,听得院中传来动静她急忙起身迎出去,见当真是姜洛白回来了,赶紧问道:“家主,如何了?”
姜洛白:“放心,无碍了。”
周氏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姜滢此时也迎了出来:“父亲。”
姜洛白点点头,走向屋内,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姜笙。
“八妹妹还得昏迷一段时间才成。”姜滢道:“用不了多久定会来郎中。”
姜笙自然不是真的悬梁自尽,她昏迷不醒只是吃了姜滢给的一颗药,制造命在旦夕的假象,但脖颈上那道红痕无法作假,还是受了些苦。
姜洛白:“嗯。”
“父亲,可还顺利?”
待姜洛白坐下后,姜滢才问。
姜洛白看着她笑了笑:“有明郡王相助,比原计划顺利许多。”
原本只是想将借用惊马一事将高家扯进来,先用最快的速度压下舆论,再徐徐图之,但没想到明郡王会及时出面。
姜滢一愣:“明郡王?”
“是啊,不止明郡王,还有陆家公子,张大人,小郡王都来了。”
周氏与姜滢越听越讶异。
姜洛白便将来龙去脉如实讲了一遍。
周氏这才明白,救姜笙的是新任大理正,也就是那位曾经去姜家宣旨的大人。
姜滢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角轻轻弯了弯。
他早早就抓了人,说明与她想的是同一个法子,恰好她弄这一出给了一个契机,这件事才能这么快的解决。
“背后的人,恐怕不会罢休。”姜洛白收了笑意,低声道。
姜滢眼神微暗:“嗯,但也说明那个人在害怕。”
姜洛白偏头看她。
“那人这般着急,是怕姜家崛起查到些什么。”姜滢。
也证明齐家的案子,很可能有没有处理干净的漏洞。
以前姜家不显那人不将他们放在心上,如今父亲做了京官,她即将入宸王府,那个人开始怕了。
周氏正要开口说什么,外头丫鬟禀报,府衙派了郎中过来。
几人对视一眼,姜滢起身走到姜笙床边,挤出几滴泪,周氏也捏着帕子轻轻抽泣。
屋里的气氛顿时就低沉了下来。
姜滢并不害怕郎中诊出什么,逢幽阁的药她很放心。
况且八妹妹脖子上的红痕不是假的,便是太医来,也看不出端倪。
果然,郎中完诊脉后,重重叹了口气:“八姑娘这情形不大妙啊。”
何止不妙,气都快没了!
他的话一落,周氏便扑到了床边,悲悸的哭出了声。
姜滢亦是泪流满面。
姜洛白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郎中安慰了几句,又开了方子便回去复命了。
真是可怜见的,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害人家姑娘!
很快京中便传出姜家八姑娘性命垂危的消息。
还有人看到,姜家的下人在买白灯笼了。
于是,先前造谣的人又被翻来覆去一顿骂。
一日过后,大街小巷再无半句之前那些难听的话,说的都是希望姜八姑娘化危为安,为那些黑心肝的寻短见不值当。
而如众人所盼,姜八姑娘醒来了。
“真是苍天垂怜啊。”
“是啊,幸好没事啊,可别乱嚼舌根子了,害人害己。”
“也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那位可是大理寺的索命鬼差,传谁不好,传他,哪来的胆子。”
“我听说啊,那位大人身上好像冒着阴气儿似的,看一眼都叫人背脊发凉,哪个姑娘敢嫁啊。”
“是啊...嘶,可别说了,我觉得冷飕飕的。”
“走走走茶都凉了,这天真是冻的人发慌。”
待几人走后,邻桌上一人皱眉道:“大人,就让他们这么说您。”
张爻顺冷笑了声:“挺好,这样案子才好审。
那人:“.....”
是啊,如今狱中的犯人一听张大人的名号,腿就先软了半截。
-
宸王府,昭和院。
“主子,这是从苏州逢幽阁买到的消息。”琅一将手中的匣子呈上,道。
萧 边打开,边问:“如何?”
琅一禀报道:“据南城与苏州打听到的消息,都说当年姜夫人与大公子的尸身被送回了姜家,有人远远见过尸身,认得衣裳是姜家母子。”
“不过...”
萧 抬眸:“嗯?”
“不过听说,姜大公子的尸身送回来时,面目全非。”琅一道。
萧 眼神微紧:“面目全非。”
也就是说,那具尸身不一定是姜大公子。
“但姜家人不可能不认得啊。”琅一道:“若真有疑,姜家早该发现了。”
萧 缓缓垂眸看向手中的认罪书。
也有可能就算发现了,没有声张而已。
“薛耀...”
半晌后,萧 低声念道。
“是,当年就是此人奉旨去的齐家,这份认罪书是薛耀死前留下的。”琅一顿了顿道:“所以当年姜夫人与姜公子的死并非意外。”
当时对外的说法是那日太过混乱,姜夫人与姜公子乃是被误杀。
萧 嗯了声,久久没再吭声。
他在想,这份认罪书是怎么来的。
“主子,该出发了。”
阿礼走进寝房,道。
萧 放下那份认罪书,朝琅一道:“收好。”
说完他便大步出了寝房。
琅一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他家主子今日好像精心打扮过...
琅二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抱着双臂道:“是不是在想,主子今日孔雀开屏为哪般?”
琅一将匣子放好,转头看向他。
“佳人有约,可不得好好打扮。”
琅一挑眉:“进展这么快?”
他才离开多久啊,主子都开始约会了。
“那可不,你还不知道吧,来我跟你说说,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些什么事。”琅二揽着琅一的肩边往外走,边道。
二人跨出房门的一瞬,同时僵住。
琅二飞快放下手,站好:“主...主子没走啊。”
琅一撇清干系:“属下什么都没说。”
琅二不敢动,但不妨碍他在心里骂人。
萧 淡淡的看着二人。
身后的阿礼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敢说主子孔雀开屏,也是勇气可嘉。
萧 轻笑道:“忘了个东西。”
阿礼会意,绕过几人进了寝房。
琅一琅二站的笔直,目视前方。
不多时,阿礼捧着一个红匣子走了出来。
萧 接过匣子,抬脚离开。
琅一琅二正要松口气,便听他道:“练武场,两百圈。”
琅一,琅二:“....”
要命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比心心。